编者按:围绕“农业强、农村美、农民富”的目标任务,全国各地发力乡村振兴,走出特色发展之路。为实地了解农村发展的具体情况,记者赴重庆梁平区、长寿区调研,了解农民群体和农村产业的新变化,探讨乡村振兴推进过程中遇到的难点问题和下一步发展思路,以期提供一些可资借鉴的案例。
怎么种田,谁来种田?近年来,重庆粮食主产区之一的梁平区交出了新的答卷。
随着重庆城乡收入差距不断缩小、农业社会化服务体系逐步健全、大数据智能化为现代农业赋能,越来越多的人才从城到乡加速回流,来到这片希望的土地上。
蒋丽英的无人机,飞起来了。梁平区,是重庆的粮食主产区之一。本就小有名气的碧山镇龙桥村新农民蒋丽英,用无人机洒农药的小视频,又在当地微信圈里引发了一阵轰动。许多老农民咋舌:乖乖,田还能这样种呢?
怎么种田?谁来种田?与前几年相比,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太一样了。在重庆的田间地头,年轻的面孔越来越多,智能的设备越来越全。“种地一年不如打工一月”的情况正在发生积极变化,人才从城到乡加速回流的趋势更明显了。
新农民都从哪里来
“我们的罗小红,可是大学生呢,今年才33岁。”“大学生”“33岁”,当地干部嘴里的这两个词,很难与面前这名皮肤黝黑、手指粗糙的农家妇女联系在一起。可能是见多了质疑的眼神,罗小红不但不恼,脸上还带着笑,“看不出来吧。刚毕业的时候,我也是个白皮肤的学生妹呢。那个时候,我在实验室做研究员。”
那为啥回来务农,受这辛苦?“经济账,不难算。”罗小红说,“当时在外面,一个月工资不到2000元。回来养鱼,一年利润30万元。”拖着沉重的鱼饲料,走过窄窄的鱼塘边,风里雨里,一天都不能间断。对120多亩鱼塘,罗小红倾尽了心血。曾经白皙的学生妹,渐渐淬炼成今天的模样。
“日子好着呢。”罗小红老是笑,她说自己走对了路。“这一片叫川西渔村,是重庆难得的平地,我们建成了1万多亩的休闲渔业示范园区。一年能产鱼1.5万吨,产值超过6亿元。现在,我们在渔产业、渔文化展示、养鱼技术培训、餐饮住宿等休闲观光旅游方面下功夫,延伸产业链,能让农民挣更多钱。”梁平区农业农村委主任陈泽田介绍说。罗小红所在的川西渔村,类似平地占重庆农村地形的2%。而蒋丽英的老家在梁平的大山里,这样的山地,在重庆占到了76%。
“你们车开得够慢,有些害怕吧?”刚一见面,蒋丽英笑着问。刚刚够一辆车通过的村道,九曲十八弯的路况,路的一侧是笔直的坡,另一侧是好几米落差的水田。别说记者,当地乡镇干部开车都开出了一身冷汗。这是通往蒋丽英老家的路,她在外打工10多年后,回到了重重大山深处的龙桥村。
“2009年,我觉得黑花生销路好,就拿着打工挣的30万元积蓄,回来流转了70亩土地,自己种。”蒋丽英讲起自己的创业经,滔滔不绝,“很多农户想跟着种,没技术,也缺劳力,我就成立了合作社,提供种地的全程社会化服务。”“从收割机到无人机,我都会用。”蒋丽英不无自豪。
干农业,会很辛苦吗?“打工最苦的时候,我只有10块钱,要撑一个礼拜。3块钱买块大头菜,每天拿1块钱买四个馒头,我也过过。现在再苦,能有那个时候苦?”蒋丽英笑着说。虽然嘴上说自己没挣到钱,但蒋丽英的摊子确实越铺越大,从农业的种养,到合作社提供全程社会化服务,她还收购各类农产品卖到城里去。
“农业挣的是‘分分钱’。2017年,我的银行流水有8000多万元,纯利润也就20万元。”蒋丽英说,她和几个伙伴合伙商量,打算给当地的梁平柚打造质量体系,分级售卖。“这事要干成了,农户和合作社,收入都能翻一番。”
像罗小红和蒋丽英这样的新农民,重庆已有16万人。他们的年平均收入比当地农民平均水平高出17%,高的超过50万元,最少的也有6万元。有的是高素质青年农民成了种养大户、家庭农场主和农民合作社带头人。也有大学生、返乡农民工和退伍军人,纷纷来到这片希望的田野上。“戴眼镜”的农民多起来了。罗小红就毕业于一所农业大学,“我们班上,刚毕业大家都想留城市,现在,一半以上都回家做农业了。”罗小红说,“时代不一样了,农业也有奔头了。”
新农民优势在哪里
新农民和老农民,有啥不一样?“以前,是种地问老农;现在,老农可不如新农呢。”陈泽田说。罗小红的父辈,就曾抱着“肥水养鱼”的老皇历不肯放。“现在肥水鱼卖不出去了,这种养殖方式也不对。”罗小红说,自己反复劝,没劝住。父亲把肥料、鸡粪往鱼塘一抛,心想,鱼能长得更快更肥了吧。
“死了1000多斤鱼,我都来不及心疼,还得赶紧洗鱼塘去。”罗小红说。现在,罗小红养鱼,自己说了算,用上了一系列自动化设备。投食、增氧都能机器控制。她和丈夫还打算自己设计一套实时监控设备,以后足不出户,也能养鱼。
在川西渔村,村第一书记唐仁军是农业农村委定向派来的干部。他推广的硬化槽养鱼新模式,受到了新农民们的追捧。和水面平静的传统鱼塘不同,这里22米长、5米宽的硬化槽里集中养殖1万多条鱼。“省地方,就能养更多鱼啊;集中养殖,饲料能省20%;淤泥废物过滤再排入大水塘,排污也少多了。打鱼也更方便。”唐仁军介绍说,“现在我们还开发出能实时监测鱼塘数据、自动按需投喂的物联网系统,打开手机APP,养鱼跟玩游戏似的。”
回到农村以后,蒋丽英购买机械设备的脚步就没停过。“我们成立了合作社,水稻‘耕、插、防、收’全过程,大家都能去做。但我也得会,所以这些设备我都买了。今年要对梁平柚标准化筛选,我又花了140万买机器。”蒋丽英说,“我刚把手头30万元买了无人机,要换手机都没钱了。”“人工背药箱防治病虫害,一天最多做30亩地。无人机能做好几百亩。”蒋丽英说。
无人机这么好,为啥别人不用?“智能化设备的使用有一定门槛,尤其对年纪偏大的传统农民来说更是如此。此外,智能设备的成本还比较高,需要下决心投入。”陈泽田介绍说,以目前较新的一款农业植保机为例,标准荷载10公斤,每小时作业面积达40—60亩,但单机售价超过5万元。不说会不会用,单考虑价格,绝大部分农民都无法接受。“我们也买了无人机,还专门去深圳培训了。但确实用不来,花了10万块钱,只能放这儿积灰。”在梁平区,一名50多岁的合作社理事长不无尴尬地说。
新农民未来在何方
走访不难发现,空心化在农村仍比较严重。白天大门紧闭,晚上灯光寥寥。走遍全村,只见几个老头老太。据介绍,重庆目前有大约2/3的劳动力转移,基本上都是青壮年。“以前说农村是‘386199’部队,现在妇女儿童也少了,只剩下‘99’部队留守。尤其在一些交通比较便利的农村地区,常住村里的人口就更少了,绝大多数都搬到场镇居住。”一名当地干部介绍说。
“从发展趋势来看,我们还是乐观的。‘种地一年不如打工一月’的情况正在发生积极变化。”重庆市农业农村委主任路伟介绍说,从城乡收入来看,差距正在逐步缩小,重庆城乡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比由2013年的2.71∶1降低到目前的2.55∶1。重庆农村人才也呈现出加速回流的趋势,近一年内有53万人返乡创业,带动172万人就业。
与北方不同,重庆山高谷深,沟壑纵横,15°以上的耕地面积占51%。地理条件决定,重庆无法复制北方的大规模农业、大机械作业。必须走适度规模经营之路。重庆确定的路径是:乡村振兴,农民回流,不是让所有人都回来,而是大力培育家庭农场和农民专业合作社,赋予双层经营体制新的内涵,通过加强农业品种品质品牌建设、健全农业社会化服务体系、促进一二三产业深度融合、大数据智能化为现代农业赋能,不断提高农业经营效率,让新农民的收入相当于或高于当地二三产业务工收入。
一些乡镇干部也反映,现在不仅农村人口少、村干部也少;还肯留在乡里担任村干部的人普遍年龄很大,缺乏先进思路。收入较低、生活单调是农村留不住年轻人的最主要原因。
农村人才问题是一个现实问题。采访发现,前些年的大学生村官,很多就根本留不到村里,都被乡镇借走了。再干几年,又纷纷想办法回了城市。面对这一问题,很多地方用行政手段来“堵”,比如规定服务年限,但效果并不好。“现在,我们要打破传统观念。用市场的手段来解决问题。不求所有,但求所用。我们要把基层党员、农业专家、致富带头人、返乡创新创业及下乡人才这五支队伍建设起来、整合起来。这么一看,农村的人才不减反增。”路伟说,“通过市场主体、龙头企业的带动,能有效吸引人才回流。政府部门也会优化农村创新创业环境。”
以往只向土地要粮食的农民,现在却能捧上一碗“旅游饭”。一个传统乡村,挖掘自身特色,也能变身特色鲜明的景区。变田园为景区,变农家为客舍,变农产品为旅游商品,以农为旅,以旅为业,重庆市长寿区在这条路上做了不少尝试。农旅结合的发展方式,如何改变传统的生产模式?对农民的生活又产生了哪些影响?记者行走山区,探寻乡村新产业发展的鲜活例证。
油菜花开的季节,是重庆长寿区邻封镇邻封村最热闹的时候。一大早,村子里就停满了车,到饭点,农户家就坐满了人。“这路子走通了。”村支书郑友谊咧嘴笑道。单靠种地,出产始终有限。怎么增收,怎么发展,怎么乡村振兴?一片油菜花海,给邻封村带来城里的游客,也带来了勃勃生机。
以农为旅,以旅为业,不只发生在邻封村。更多的乡村正试图以农旅结合的方式,改变传统生产模式,也改变更多农民的日常生活与命运。
从“种地为生”走向“农旅结合”
邻封村从来都不是穷村。一棵“摇钱树”,已经种了上百年。“我们种的长寿柚,不愁价、不愁销,就愁地不够。全村能种柚子树的地儿,几十年前就都种上了。”郑友谊说,自己已经愁了好多年,“要增收,要发展,我们的出路在哪儿?”
村里不适合种柚子的地,几百亩。但翻开薄薄的土层,下面尽是沙土,想种别的也难。 “走过不少弯路,前几年试着种油菜,钱没挣多少,却一传十、十传百,引来了大批游客。”郑友谊说,村里柚子林茂密、龙溪河水清,再加上油菜花,迷住不少城里人,都说想在这留下来,住上一段儿时间。
开起农家乐的村里人,终于增收了。每到赏花和采果季节,一户中等规模的农家乐,月收入能超过两万元。“春天的油菜花、夏天的向日葵、秋天的红高粱、冬天的长寿柚,我们既卖果实更卖风景。但要想把买卖做长远,必须升级。”郑友谊说,2018年,游客更多了,现有的农家乐已经无法满足需要。“纯原生态”的村容村貌,由于基础设施不完善,也引来不少游客吐槽。为此,村里引进了专业公司,2018年投入4.5亿元,打造彩色农业基地、邻封文化古街、长寿柚博物馆……推进的项目不少,郑友谊信心满满。
单纯在种地上想法子求增收,确实比较困难。距离邻封村不远,长寿区龙河镇也打定主意,要走农旅结合的路子。“从农民新村秀才湾开车,10分钟到高速路口,5分钟到高铁站。只知道种地,那不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吗?”龙河镇党委书记邹翔名说,“只种地,留不住人,也挣不了钱。靠居住环境留住人才、靠文旅产业带来就业,这是我们的思路,也是我们的出路。”
在秀才湾,有依山傍水的好风光,当地的算盘是先整治乡村环境风貌,再着手建设特色民宿。通过农旅融合,挖掘乡村文化的吸引力,留住外地的客人,也推动当地老百姓的收入再上一个台阶。龙河镇、双龙镇范围内80平方公里土地,都被划入名为“长寿慢城”的项目。
先期建成的农民新村,已经吸引了一批农户回村定居。14个自然村的风貌改造正在进行,民宿打造还没正式“上线”,已经有不少城里人自发来这里,想看看这片不一样的农村“别墅区”。“这在城里也是别墅小区了吧?1500元一平方米,仅供本地农户购买。”在城里做了30多年小生意的杨学文说,他听到消息就赶紧下手。“还配了2分菜地呢。以后,我就在这里养老享清福了。”他说,这样的农村,谁都想来。
农旅结合的产业规划,对乡村环境要求不低,这也激发了不少地方改善人居环境的动力。目前,重庆绿色示范村庄达到368个,农村美丽院落评比评出近2万个,其中大多数都走上了农旅结合的路子。从重庆全市来看,农村环境得到了有效改善。农村生活垃圾有效治理率达到93%,养殖场畜禽粪污综合利用率达到72.6%。仅在2018年,重庆新增涉农投资项目272个,规模达750亿元。
农业企业做起了旅游的“兼职”
一斤大米10元钱,算是高价了。在长寿区,清迈农业公司的米就能卖到这个价,还常年供不应求。“种植园常年开放,种地过程都看得见,大家信得过。大米获评‘绿色食品’,大家也都认可。”工作人员李宁介绍,在长寿区云台镇八字村,“清迈良园”农业产业园本是个单纯的粮油种植基地。“土地平整后,土成型、田成方、路成网、渠配套。好多人来围观现代化的种植园。”李宁说,后来,园子里又布局了水产养殖、田园观光及农耕文化体验、四季果园和农产品展销中心等农旅融合产业。
“农旅结合,一方面增加了收入。同时,游客全年全程都能观摩我们的农业生产过程,也提升了市场对我们产品的认可度。”李宁说,“3年投入近1亿元,纯利润只有100万元左右。要只卖农产品,那就是亏本了。”投入大、风险高、周期长、见效慢,农业的特点,给了不少返乡创业的企业主当头一棒。农旅结合,成为他们增加收益、降低风险的较好选择。
位于长寿区龙河镇明星村的老陈菜生态农庄,最近也打起了这个主意。“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这么大一个农庄,主要作用是给自己城里的餐厅提供食材。”农庄负责人陈舰崑介绍说,现在实施乡村振兴,机遇来了。他们打算进一步加大投资,打造一个渔业为主导的乡村综合体,城里游客能吃、能种、能玩、能看。
“我们打‘乡情牌’‘乡愁牌’,鼓励引导了一大批企业家和农民工返乡创业,带动了农村产业的发展。比如清迈良园,提供了120个固定岗位,还带动发展了周边40家养殖大户。”长寿区农业农村委主任黄广荣说,“企业主回报家乡的拳拳之心值得肯定,但是企业是要盈利、要发展的。以前,许多农业企业找不到出路,靠老板在城里的工业或者其他产业反哺。这不可持续,也无法推广。农旅结合确实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目前,农业企业的思路逐渐开始转变,以前大多数都是出于回报家乡的目的,回来流转一大片地,随便种点啥,发展好的不多。现在,看到政策和市场的利好,很多企业明确了自己的‘事业蓝海’,追加了投资,开始做一二三产的融合发展。”重庆市农业农村委主任路伟说。
避免“千村一面”,政策仍待继续突破
2018年初,重庆市将乡村振兴和城市提升作为全市全局工作的两大基本面,确定了6个乡村振兴综合试验示范区,长寿区名列其中。“我们的规划是一年治水、两年治坡、三年治窝。走好农旅结合的路子。”黄广荣说,长寿区已经完成189个村规划和农村人居环境整治三年行动实施方案的编制,投入7.3个亿对49个村庄实施亮化美化。“现在乡村规划和人居环境改造,也归我们负责。要走农旅结合的路,新农村建设更不能变成建小区,要避免‘千村一面’。”
“农旅结合,政策仍待继续突破,建议继续在‘放活’上下功夫。”黄广荣说,比如农村的宅基地,不妨给一些试点政策。特别是城市周边的,如果能由合作社统一管理,同时引进适合的业主运营,建立乡村度假小屋和民宿,更吸引城里人来农村体验农事,村里人的收入也能有较大幅度的增长。
目前,许多农村地区为了发展农旅结合,都引进了大企业来运作。也有人担心,农民会不会无法获得收益,反而成了局外人?“三变”改革,或许能给这个问题一个答案。2018年初,重庆在全市38个涉农区县分别选择1个村开展试点,通过市场化运作方式,深入开展农村资源变资产、资金变股金、农民变股东的改革。
“每家每户,现在可能增加的分红收入不过几百块钱。钱不多,但积极作用不容小看。这是一个农民增收的长效机制。”路伟介绍说,一方面,通过改革盘活了集体林地、草地、水域、四荒地9027亩,闲置撂荒的土地2万余亩,闲置农房等资产535套,集体经营性资产4965万元,7万农民当上股东。同时,38个村都培育出了主导产业,粮经作物比从7∶3变为3∶7,呈现出一二三产融合发展的良好态势。“未来,农旅结合的效果不断显现,也将会通过‘三变’体现在农民的收入上。”路伟说。
虽还不是农忙季节,但在邻封村、在秀才湾,在家歇着的人却不多。田间地头上,大家干劲都挺足。郑友谊笃定地说,“今年,会是个好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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