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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艾分痛

2020年11月09日 10阅读 来源:长江日报 2020年8月23日

楚林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常说的“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便出自这里。这大约还是新婚不久的小夫妻吧,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古人含蓄,不说爱,不说恨,也不说想念和忧伤,只是一个劲地说植物。采葛、采薇、采杞、采蓝、采萧、采艾……这采的早已不是植物,是四气五味,是七情六欲,是人生况味。

中医治病有三宝:一碗药、一根针、一炷灸。凡药不及,针之不到,必须灸之。灸即艾灸。一株小小的艾草竟占据了医家的半壁江山。可见,人类与艾草是有渊源的。

己亥年过了是庚子年。没想到进了二十一世纪,这个庚子年的春天却来得特别艰难。突如其来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一瞬间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和命运。在居家隔离的第九天,我下楼取菜,对面楼的费老爷子正和门卫老邱吵架。费老爷子要出门买酒。老邱说:“有米有菜就行了,还要酒!这是什么时候,还要不要命!”费老爷子用龙头拐杖把地敲得嗵嗵响:“不喝酒才要人命!”

这些天,费老爷子每天都在发脾气。费奶奶年前去汉口接闺女,原计划年三十全家回来团年,一直过完春节。谁知遇上武汉“封城”,费奶奶也被圈在汉口。费老爷子不相信,他认为费奶奶在找借口,自己活到快九十,压根没听说过什么新型病毒,更没有“封城”一说。他只知道费奶奶走之前在生气,因为自己想吃猪肉大葱馅饺子,费奶奶说他血脂高,包的芹菜羊肉馅。费老爷子不会做饭,费奶奶擀了五斤面皮,包了几百个饺子冻在冰箱,足够他吃一个星期。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太漫长了,费老爷子不知道该怎么过。他想吃米粉蒸肉和猪肉炖粉条,却不会做;想听河南梆子,却不会调台;想看看外孙,却不会微信;他想有瓶酒最好,咪几口往床上一躺时间就过去了,可是看大门的老邱硬是不给他这个机会。

电话铃叮铃铃地响了好几分钟,费老爷子也不理会。有人在敲门,很轻但是很有节奏。一听这小心翼翼的声音,老爷子就知道是那几个小年轻,社区志愿者。每天来查体温,送青菜,被他轰走过好几次。这次,他改变了主意,呼地一下就拉开了防盗门,他不查体温,也不要青菜,他要年轻人教他用手机,用微信,他想外孙子了。微信视频一接通就打给了外孙,已读研的小伙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在视频里对着戴老花镜的费老爷子竖起大拇指:“姥爷你真牛,与时俱进啊。”老爷子哈哈大笑。

“五花肉在冰箱最下面一层,拿出来解冻,切成片,放进那个青花瓷的大碗,拌米粉,加开水。再放进蒸锅,蒸半个小时。蒸锅里水要加三瓢,满三瓢……”费老爷子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慢吞吞地加水。他在重复费奶奶的话,心里还有点纳闷:几天没见,费奶奶在手机里怎么像变了一个人,又白又胖,眼角看不到褶子,声音也变了,不凶,好像还有点害羞……哦,其实也没变,恍惚回到了二十出头刚认识时的光景……也许是看花眼了,哈哈……

元宵节的早上,费奶奶一大早就起床,打开手机,准备连线教老爷子做汤圆。费老爷子却赖在床上不起来,他说腿疼,很重很重,右腿,有点站不起来。费老爷子右腿关节受过伤,一到阴天就发关节炎。费奶奶着急了:这个节骨眼可不能生病,要赶紧想办法。

“进储藏室的窗户右边柜子,靠右,那一捆艾,是三年前的熟艾,左边是生艾,记住,一定要右边的,你揉碎,揉旱烟叶一样揉,择出梗,再揉细揉成绒,用抽屉里的桑皮纸卷成条,再用蛋清糊紧……”费奶奶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老爷子有点不耐烦了。他知道费奶奶是让他粘艾条,做艾灸。老毛病了,费奶奶已经为他做过好多次。但是现在他不想做,他怕麻烦。他想到一个办法,直接把艾叶揉碎,装烟叶一样装进烟袋锅子,然后用烟袋锅子对着腿上的那几个穴位烤。当然,装这个他轻车熟路。

一缕一缕的轻烟飘起,艾草清香而又苦涩的气息在房间里升腾起来了,从皮肤、肌肉、经络、血脉、骨骼到骨髓……是缓慢的、温柔的,也是祥和的、舒展的,就像窗外春天的阳光。老爷子感觉人在变暖变热变轻,真舒服呢。一种温暖在慢慢地融入另一种温暖,一个生命在慢慢地融入另一个生命。费老爷子有点小得意,为自己的创意。他连线给费奶奶看。外孙在电话那边笑得翻筋斗。费奶奶也在笑,笑着笑着却开始用手绢抹眼泪。

费奶奶想回家,想亲手给老爷子做艾灸。她从小就会烧艾,她们那一代乡下人个个会烧艾。农村缺医少药,孩子贪凉肚子疼,女孩来例假不舒服,小媳妇坐月子受了风,老人风湿疼……样样都离不开艾草。烧艾简单,只要有足够的细心、耐心和爱心就好。不过是用最原始的方法让植物的宽厚、仁慈、坚韧和爱,滴水穿石般地慢慢渗透进炎黄子孙的骨子里。

据说在古代,不仅老百姓生病做艾灸,皇帝也不例外。北宋时期,宋太祖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生病,十分痛苦,太祖去探望并亲自为他烧艾治疗。艾灸时,赵光义感觉很疼,不由得大声叫了出来。太祖看到后便把热艾也往自己身上烧灼,陪着弟弟做艾灸。这兄弟俩的感情受到后人的赞赏,被亲切地称为“灼艾分痛”。

费奶奶也想给费老爷子分担一些疼痛。六十年的磕磕绊绊,她知道,如果不是特别难受,老爷子不会给自己做艾灸。她还知道,人过了八十,就像冬天老榆树上的那几片枯叶,不知道哪一阵风,就会吹落。老榆树会生病,老人会生病,城市也会生病。

好几天了,费奶奶不看电视,也不想睡觉,只是每天坐在阳台上发呆。阳台的前面不远处是长江,长江最大的支流是汉江,她的老伴费老爷子就住在汉江边上的那栋老房子里。有一个黄昏,晚霞满天,夕阳落在江水中,一条江水都是红通通的,费奶奶突然对着江水唱起来:出门来羞答答将头低下,止不住泪珠儿点点如麻,奴好比花未开风吹雨打,忍着声吞着气暗自嗟呀……

这是河南梆子《春秋配》里的唱段,也是费老爷子特别爱听的一段。

“妈妈,姥姥这是想姥爷了吧!”屋子里的外孙悄悄地扯了扯母亲的衣角。

他的母亲,已经近五十岁的费阿姨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地捂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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