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将出版贺友直绘制的五个版本《小二黑结婚》连环画的合集——《小二黑结婚五绘本》。贺友直非常喜爱赵树理的作品,尤其是《小二黑结婚》这一篇,他分别为不同的原因绘制了五本《小二黑结婚》连环画,各有特色。这一合集是贺友直对中国农村生活的体验,是对农民形象的再塑造,这不仅丰富了小说的内涵,还构成了贺友直连环画艺术的重要特征,更是半个世纪以来连环画变迁发展的忠实记录。
预计将于明年上海书展期间推出的《贺友直全集》,约20卷,拟分为四个专题:一是连环画,收录包括贺老早期的《福贵》、晚期的《生活记趣》,以及《山乡巨变》《白光》《朝阳沟》《连升三级》《十五贯》等120余种连环画,力求完整呈现贺老的独特绘画魅力。二是晚年创作的有关沪甬两地的风俗民情画,包括《申江风情录——小街世象》《贺友直画三百六十行》《新碶老街风情录》等。三是文学插图、漫画、国画、年画。四是创作散论与杂谈,包括论文、创作笔记、讲稿、短札、评论、访谈等。
这个春天,又一位艺术大师离开了我们。贺友直,这位去世当天依然还在工作的连环画泰斗,告别了他的“一室四厅”,去天堂继续他热爱的连环画事业。
贺友直祖籍宁波,生于上海,曾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编审、中央美术学院兼任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连环画艺术委员会首任主任、中国连环画研究会第二届副会长、上海美术家协会第四届副主席、文史馆馆员等职。
1949年,贺友直以一本自编自绘的连环画《福贵》进入连环画圈。从事连环画创作数十年,共创作了百余本连环画作品,代表作有《山乡巨变》《李双双》《朝阳沟》《白光》《连升三级》《十五贯》等,其中《山乡巨变》被誉为中国连环画史上里程碑式的杰作。贺友直获2010年首届“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2014年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贺友直的形象和代表作品中的人物,被制成地砖铺在法国昂古莱姆市法国国家连环画和图像中心的广场上。在我国众多有成就的画家中,他是唯一获此荣誉的。本期摘登贺友直2015年演讲的内容,从中能够读到老人的喜好和性情。
之前我在领终身成就奖的时候,曹可凡问我,一会儿你会讲上海话,还是宁波话,还是English?我说要讲shanghainese和Ningbonese。因为中文叫chinese,shang-hainese和Ningbonese就是偶尔带点英文单词的上海话和宁波话。
我的英文是学徒时候在夜校补习的,那时候想学几句外语,好到洋行里打工,现在学的单词蛮多,但一到国外,“组装”不起来,生活用语一句都不会,就这个水平。
今天是我自己一下子冲动或者说有点“十三点兮兮”,答应来作演讲,和小朋友们谈谈如何画连环画,因为连环画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们(上海海派连环画中心)有几个小朋友居然能够在外面学习连环画,我被他们的精神感动。我觉得这些小朋友不是我画连环画时候的环境,现在的环境,画连环画好像是在孤军奋战了。
我有一个例子,我画了连环画《白光》,有一幅画讲一个人没有考取,就跑到自己家院子里一棵树下低声哭泣,我用低声已经是不恰当了,一个人到非常悲伤的时候连哭都没有声音。我的构图是画当中有一棵树。有个研究理论的老师,他写了一本抽象构图,把我的这幅画放了进去,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说这个构图如何如何,其实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我在中央美院待了七年,后来明白成立一个连环画系都多余,更何况要去讲连环画的理论。连环画其实是没有理论的。
我只有小学毕业,你不要把我当成是庞然大物。1981年,我刚借调到中央美院去,系里想掂掂我的分量,让我举行讲座。中央美院的楼里我一看,黑压压满满的人,连窗台上都坐着人。下面有一些人,他们是第一届研究生毕业的,陈丹青、汤沐黎等。我有一个毛病,人越多越疯,人来疯。我开始讲的时候,也和今天一样,开场白不多。我说老汉是1937届的……底下想,国立艺专?上海美专?苏州美专?我答:小学毕业。下面哄堂大笑,当时我连环画很出名,一连得了好几个奖,这样有名气的人原来是小学毕业。那天讲完以后,系里觉得效果不错,过了几天又讲了一次,人还是满满的。系里觉得这老头不错嘛,本来是借调到寒假结束就回去,后来系里又留我,说要聘我两年,那我就留了下来。
今天处于这个环境,我希望仍在画连环画的小朋友心静下来。我为什么要说这个问题,现在你们要找到一条路,因为找到一个地方落脚也不是容易的事。我自己小学毕业,我不懂什么是解剖、透视、构图,其实我是一窍不通的,今天走到这一步变成专家,其中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你重视一项工作,必须认真踏实。西方有位名家说过一句话:“目标是没有的,关键是每一步。”我开始画连环画的时候,就想到到中央美院当professor(教授)么?Nosense(胡闹)!其实我根本没有想什么目标,关键是我每一步走好了。对我们连环画情况了解的应该知道,我贺友直不是快手,画一本是一本的。
社会发展到今天,外面诱惑力那么大,张江给了你一个位置坐下来,有个事情让你做,其实这也是一个机遇。一个人要成功,必须认真对待你碰到的机遇,不能轻视机遇,到手上必须抓住。你今天在张江画出的连环画,印300万册是不可能的,但起码你已经踏入这个门了,已经做这个工作了,那么就必须做出点成绩。
我觉得认真对待碰到的机遇,是一个人成功最基本的守则,千万别轻视,别让它飞走。这是一个人成功的最基本素质。这是我活到93岁得到的经验。我经常拿这一点开导小青年,现在的工作是提供给你施展身手的舞台,必须充分演好你的角色,我贺友直到今天是充分利用上海人美这个舞台,你安排给我的工作和任务我都认真对待,我充分利用这个舞台,演好我的角色。如果你保持这样的态度,那我们现在也说一个人做人的基本素质、基本态度:安下心来,做好本职工作。成功者必定具备这种素质。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我有的时候和小朋友说,就好像环卫工人扫马路,也要扫出点学问来。天冷了,树叶掉下来,你怎么扫又快效果又好,也不浪费时间,那也是学问。这学问不是钱锺书写的《围城》,王国维写的《人间词话》那么高深。其实最基本的劳动其中也有文化,也有学问,我是这么觉得。
我们画画的人毕生追究的是什么?两样东西,一个是“发现”,一个是“区别”。不是money。你发现有区别之后,money自然会来。一开始就只求money,方向错误。你看社会上很多画家画画,真正来自于生活的、出自于自己内心的不多。
比如说举个例子,课堂作业吧,我们这里有个美术院校的课堂作业,假设每个学生的作业张张一样,说明这个老师教的不好。画的对象当然只有一个,但是每一张有区别,这个区别是什么呢,那就是每个人发现的感觉不同。我不是画杯子单纯的形而是感觉。因为这个杯子大家看上去是一样,但是你要捕捉一种感觉。
关于区别,我想大家都能理解。现在很多人当下时兴画什么就画什么,哪一种画风能卖钱那就跟风画哪一种,也有人会学我贺友直,我觉得那是没有出息。贺友直的画只有十几块一张而不是几千块一张,学我也没有用。石涛有一句话“搜尽奇峰打草稿”。陆俨少觉得此言不高,“搜尽奇峰打草稿”不就是画速写嘛,不单把形画出来,要把山的精神从你心里提炼出来,这提炼不仅仅是搜尽奇峰的事情了,应该远远高于这个。
再来讲讲我画连环画和别人有区别的地方。就是我通过实践研究懂得画连环画的要义在哪里。我想到画连环画必须懂得一个问题,那就是“艺术的加法”。小说里也有这个问题,比如说红楼梦里黛玉葬花,黛玉加花加上她的动作,反映了黛玉的遭遇,符合黛玉的心情,如果黛玉不是葬花而是葬一只死老鼠,也是合乎逻辑的,但葬花符合黛玉的情趣,只有黛玉才会做出这种举动,凤姐是不会的。那么这个问题我是从哪里得到启发的呢?宋代画院要找好画师,出了个题目叫“踏花归去马蹄香”。画第一名的就是画的一匹马,马蹄踩在一片野草上,马蹄周围围了一群蝴蝶。香是不能表现的,由此感觉到了“艺术的加法”,马加野草加蝴蝶就是香。要动脑筋要思考,不是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是思考之后把它抽象出来。这就是高度,这是“艺术的加法”。
谈到这个问题,我要吹吹我自己,我最成功的例子,就是李双双的一句话,家是不会开除你的。那怎么画呢,家,不会开除你的怎么画?李双双手一招,请进门,用上海话来说“特推板(差劲)!”我在想家要一层层往里想,用什么东西来代表家呢?走到马路上去看,有的人皮带上绑着钥匙圈,配一大串钥匙,说明他家有几道门,说明他家多富裕,钥匙配的难看,西装倒是笔挺,实在不太好看。如果你光有串钥匙还是不够,还要配上动作,那怎么办呢,我借助一个小孩,双双抱住小孩,把钥匙勾在女儿的小手指上,递给爸爸。我自己认为是最成功的例子……
最后一点,现在的大师太多了,但我觉得大师是两百年后、三百年后,让后人来评谁是大师。你现在不忙自称大师。我们现在真的称得上美术家的有几个人,要称“家”是不容易的。我公开说我是个画连环画的工匠,成为一个匠人并不丢脸。
其实我今天不是办一个讲座,我是谈我自己画连环画的经验,所以现在先要和几位小朋友讲,搞创作是自己的事情。其实创作是不由理论指导的。我在中央美院待了七年,才明白连环画不像别的专业一样有基础课,连环画纯粹是创作,创作是不能教的,并且创作你也不必相信理论家的理论。我不主张创作听理论家的说三道四,理论家说很多道理,理论有理论的价值,但有的理论家是“瞎三话四”,理论家是跟在实践家的屁股后,你画出点什么来,他跟你总结一下,理论理论,你当他真的了,其实他也只是跟在实践家的屁股后。
(以上为贺友直先生2015年所作的演讲《怎样画连环画》,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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