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版撰文/摄影见习记者须双双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古玩、老货、收藏等词汇，和宣桥镇李桥村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大约在70年代，这个浦东乡间普普通通的村子里，流行起“淘老货”的行当，一家、两家……渐渐演变成了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经营着的买卖。李桥村成了一个品牌，一度吸引了全国各地的收藏爱好者、古玩经营者前来“淘宝”，声名在外，却鲜少被当地人知晓。

而如今的李桥村，“老货”少了，“淘宝人”也少了。曾经的风光，成为老一辈买卖人的记忆。

倒腾老货

老沈拿出一个箱子打开，棉布上躺着30多枚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毛主席徽章。他有两个这样的箱子，隔着几十层棉布，徽章总共有1000多枚。

沿着南芦公路往大治河方向驱车前行：宽敞的公路两旁，错落着现代化的厂房，公交车站旁的绿化带被刷得雪白的栅栏围起。而隔着非机动车道，一幢幢农宅伫立在田野间，显得安静而遥远。偶尔蹿出一条乡间小道的路口，才连接起这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一块写着“有创意，就有空间”的大型广告牌下，来来往往的车流匆匆疾驰而过，向东拐进一条小道，李桥村赫然进入了眼帘。

沿着小道，经过一座小桥，沈全国的家，就在路边。11月25日上午，58岁的他坐在自家小屋前，正修补一根椅子脚，锯一段、削一块，娴熟地换着工具，看上去像个木匠。

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墙上挂着各式各样雕花门板，老旧的橱柜、樟木箱堆得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有些上面还叠放着积了灰的老式闹钟、收音机等小物件。

“这才只是一个角呢。”老沈热情地领人进屋，展示他的藏品，从纽扣、手表、花瓶，到小人书、八仙桌、橱柜，种类上百。经营“老货”买卖15年，凡是老货，他都收过。

东面的两间屋子里，同是老物件的桌子、茶几成了展示台，分门别类地陈列着小物件，各式各样的钟表、瓷器、旧时的用具，给人一种走进博物馆的错觉。

老沈拿出一个箱子打开，棉布上躺着30多枚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毛主席徽章。他有两个这样的箱子，隔着几十层棉布，徽章总共有1000多枚。老沈说，前一阵有人想出500块钱收，“我没卖，价格太低，舍不得。”

遇上好东西，老沈会收着自己用，例如客厅里一套槭树做的八仙桌和板凳、茶几。给客人用的烟灰缸也是收来的老货，外形像一只简单的小瓷碗，上面写着“清香如风”。餐桌玻璃下压着几张纸币，一张股票凭证的日期上赫然填着1956年1月21日。角落里的板凳上还堆放着几匹土布。

“老货”在这里不稀奇，老沈说，你去转一圈，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

在李桥村，老沈算是入行较晚的了。最初选择干这行，不过是因生活所迫，“就靠田里那点收入，养活不了一家子人。”而这时，村里的老货买卖已经风生水起，老沈一家五个兄弟里，大哥和三弟都是上世纪70年代第一批入行的。买进卖出，一转手就能赚一笔，如此好的买卖，让他有点眼红。

但做老货生意，看走眼就意味着亏本。原本老沈指望能有兄弟领进门，但哥哥弟弟都劝他：“生意不好做，我们也都快干不下去了。”

老沈说，自己能理解，买卖的事说不清楚，也不好说，再者“大家也都是半吊子，怕教错人。”

老沈摸着石头过河，尝到了第一笔生意的甜头：一个樟木箱，40元收进，没几天，有人出价400元从他这里买走了。“这生意当然比种田好啊。”老沈铁了心要入行，兄弟不肯教，他就在别人做生意的时候站在旁边“学点皮毛”，用当地话来讲就是“透透关子”。“其实，村子里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学起来的。”

刚开始收老货，老沈是“瞎收”。“最容易上当的是字画，我现在都不收了，农村人真不懂这些。”老沈家里挂着七八张卷轴画，棕黄色的卷面上斑驳地显露出古色古香的花鸟山水。老沈怨恨地称它们“酱油画”，“都是假的，齐白石画的虾，两百块就卖给你了，可能吗？都是做旧的。”

老沈一直留着这些画，当给自己提个醒。还有一种容易上当的，就是铜钱、古币。“做这行的，谁没吃过银子洋钿的苦头？”老沈零零散散收过60斤铜板，全是不值钱的。

老沈说，要说鉴宝，村里像他这样收老货的人其实都称不上，“没什么专业的技术，全靠多看”。即便是有十几年的经验积累，老沈前几天仍又“吃了一次药”，花了80元买了一叠介绍水浒的香烟卡片，之后发现是价值几毛钱的仿冒品。

“有真有假，有赚有赔。”老沈总结道，“就像现在流行的炒股票。”

兴也衰也

李桥村老货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几乎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人在行内。如今，只剩下不到20户了。

11月28日中午，李桥村一排农宅前的空地上，十几个收老货的人聚在一起闲聊，眼神却不时瞄向村口。

一有载货的车子进入视线，大家便伸长了脖子张望，有人会忍不住喊出声：“回来啦？收到什么好东西没有？”

“没有，没有。”多半的回答如此。

归来的人陆续打开家里的大门，露出满屋子的“珍藏”，开门迎客。空地上，收货的人越聚越多。

老沈说：“就算收了好货，也不能轻易告诉别人。”东西是哪里收的更不能说，收旧货的人最怕就是老东家找上门，“反悔的人真有不少呢。”

老沈就遇到过几次。有一回上午刚收来几件旧首饰，下午卖首饰的老太太就找了上门。“按理说，我不还她也没错，但人不能这样做，”老沈按原价把货退还了老太太，“将心比心嘛。”

到了下午1点，还不见有人来“淘宝”。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人群变得有些焦躁和无奈，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大家讨论了半天，得到一致认可的答案：就是从中央“打虎”开始的。

在这之前，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每个周末，李桥村总是停满了各种小轿车，淘货的人熙熙攘攘，如同赶集一般，甚至还有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有一年，就连老沈家吃饭用的桌子，也被人出价买走了。

“现在拿古玩送礼的少了。”人群中一个老伯煞有介事地说。他的腰间用红绳系着两枚大铜板，村里收老货的人都有这个习惯，将罕见的钱币自己收起来。

“你别看都是老货，宝贝不少呢。”老伯说：“就说南京钟，价格在五六万，好的一转手能卖十几万呢。不过收老货的人也就赚点转手的差价，真正发财的还是那些最后收藏的人。”大家纷纷表示认同。

正在这时，来了一个背着斜跨包的年轻人，大家熟稔地称他小顾。小顾在新场镇上开了一家古董店，主要经营银元、古币，是这里的老淘客。他的出现，缓和了焦躁的气氛。

“听说你儿子今天早上淘到好东西了？”小顾问老沈，老沈回答：“不清楚，儿子刚送孙女上兴趣班去了。”有人掏出一把旧银元，大家迅速地聚拢起来，传递把玩，却不随意评论，只讲一些“挺好的”、“几年的？”之类的话，由买卖双方商量价格。

最后，小顾花“四块钱”买下了那把银元。“四块钱”是行话，即400元的意思。古玩界有的老货价格高，怕讲出来吓跑客人，便以“一角钱”代指10元。

不仅是来淘宝的人少了，老货也越来越难收。“老物件不比稻谷，不是年年可以长的，收一件少一件。”老沈说，他最不喜欢中央台的鉴宝节目和上海台的老娘舅节目。前者让大家舍不得卖家里的老货，后者则增加了老人的防范心。

以前去小区里收老物件，老沈会随身带几件老货和一包烟，遇到老人就问问，遇到保安就发根烟，“现在小区里到处都是摄像头，没法偷偷混进去了。老人也不愿意卖了。”

李桥村老货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几乎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人在行内。如今，只剩下不到20户了。其中还有不少年轻人，都是从别处到李桥村借房子来做老货买卖的。

老沈说，村子里最早收老货的人叫“曹油壶”，名字怎么写他不清楚，不过挣了钱以后很快就不做了。不少曾经一起做买卖的同行，有的去镇上做保安，有的干脆退休在家带孩子了。就连李桥村，也合并到了宣桥，老沈家的门牌号改成了宣桥村李桥。

28日当天，村里有两笔生意成交。一对从川沙过来的陈姓父子，买走了一套旧时放茶食的瓷器用具，他们也是村里人的常客。村里的老陈，则从一个从奉贤来的贩货人手里买了一把旧楠木椅。他数了数桌子上的镶边眼子数，看了看手工，判断这是一把清代的椅子。

本分买卖

“商业行为一定程度上加快了老物件的流失，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李桥村的存在也给民间古玩、收藏爱好者提供了一个买卖平台。不能用非黑即白的眼光去评判它的存在。”

“这么些年，家里留下的就是赚的吧。”老陈一边修那张楠木椅，一边说道。

做老货买卖，其实很辛苦。每天凌晨，摩托车、小轿车、面包车陆续驶出李桥村，这是村里人去外面收老货，有时转上一天也没什么收获。今年4月，老沈在赶去收货的路上摔伤，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但比起单纯的种地，日子肯定是要好的。”老沈毫不犹豫地说，“否则村里几户人家怎么有能力在镇上置办房子呢？”

几年前，老沈的儿子不忍看父亲风里来雨里去地骑着摩托收货，辞职买了一辆面包车，和父亲一起收旧货。今年，他们家已经换了第三辆面包车。

李桥村里出过的好东西不少。老沈的弟弟沈全民经手过一张黄花梨的架子床，卖了6万元。但不少村里人都说，这张床现在至少要十几万。老沈听说，这床是个古董，“要是有人敢走私出去，就是犯了枪毙的罪。”

事实上，李桥村里转手的古玩究竟是真是假？村民也只能凭经验分辨。不过老沈说，只要是自己知道的物品年代、收藏价值、瑕疵，都会如实交代，即使不清楚的也会讲明白让买家自行斟酌。村里其他人也都约定俗成地履行着这个原则。“万一你坑了人，人家下次还敢进这个村吗？”

正因如此，村里每个收老货的基本上都会有几位亦客亦友的老主顾。浦东老宅的创建人王炎根，城隍庙的一些店主都会经常来此淘宝。

用村民王女士的说法，李桥村的老货市场之所以能存活到现在，在于村民们敏锐地感觉到了文人墨客、经商者对文物古玩的挚爱。“这里每一张红木雕花大床、一片青砖、一只陶瓷大碗，都是文化的结晶。把它们卖给喜爱的人，也是一种保护和传承。”

然而，专家也存在一些疑虑。“李桥村的存在，可能无法起到文物保护的作用。”浦东文保所副所长张宏说，“李桥村的古玩经营是一种商业行为，这些老货会流到哪里，村民们并没有能力去跟踪。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们，老货保护需要更多社会力量的介入和参与。”

南汇博物馆馆长郭南凯则认为，这样的商业行为或许不能起到保护浦东老物件的作用，“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李桥村的存在也给民间古玩、收藏爱好者提供了一个买卖平台。还有一些老物件可能被当成垃圾扔掉，但它们如果被回收、贩卖，对喜欢这些的人来讲，不失是一件好事。不能用非黑即白的眼光去评判它的存在。”

28日下午三点多，几乎没人来了。场地上的一帮人渐渐散去。老沈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

他觉得有些闷，打开了身后的一台航天牌老式收音机。这是几年前老沈花了50元收来的，一直没卖出去，有个收废品的人出15元想要，老沈想了想没卖。

“无聊的时候，我自己还能听听呢。”老沈坐在那里，继续敲锤、打磨。积灰的收音机流淌出一首流行歌曲，渗进他身边那些形形色色、有着百年历史的老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