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文热心
湘绮楼主,王闿运,清末湖湘学术巨匠。
湘绮楼,是王闿运的住宅。主人曾在《湘绮楼记》中说:“‘高文一何绮,小儒安足为’,余绮虽不能,是吾志也。”足见主人为宅取名的深意。
算起来,湘绮楼在湖南最起码有3处,一处在主人老家湘潭云湖桥,一处在主人任教20余年的衡阳船山书院,另一处就在常住的长沙市区了。长沙的营盘街与蔡锷路交界处,有一块刻有“湘绮楼故址”5个大字的石碑,孤零零地矗立在营盘街人行道的一片绿化带中。楼不在,人也去,只有这块石碑提醒人们,当年那楼、那楼主的不同寻常。虽然楼主一生都想实现他的王霸之道,对“高文”、“小儒”并不看重,可偏偏是他屡次投身政治都以失败告终,成就他的偏偏是“文”和“儒”。特别在教书育人上,他不仅造就了刘揆一、杨度、杨锐、刘光第这样的政治精英,更让木匠齐白石、铜匠曾昭吉、铁匠张正旸(亦名登寿,也有人称之为正飏或仲炀,这里取杨钧《张登寿传》中之称)这样的社会底层匠人“转型”和“流动”,日后要么成为一代巨匠,要么彻底改变了其人生命运。
一
倒屣迎接张铁匠
曾昭吉是湘南一带人,青年时期做铜匠,为人修锁钉箱,活动范围在湘潭一带。王闿运见他“性颖慧,理想绝高”,便将其招入门下。
齐白石的入“门”有点曲折。1899年,37岁的齐白石,由张正旸介绍,“去拜见王湘绮先生”。齐回忆说:“我拿了我作的文、画的画、写的字,刻的印章,请他评阅。湘绮先生说:‘你画的画、刻的章,又是一个寄禅黄先生啦!’湘公说的寄禅先生,是我们湘潭一个有名的和尚……自号八指头陀。他也是少年寒苦,自己发愤成名,湘公把他来比我,真是抬举我了。那时湘公的名气很大,一般趋势好名的人,都想列入名墙,拿着一个门生帖子,算是做王门弟子。在人前卖弄卖弄,觉得很有光彩了。张仲炀(正旸)屡次劝我拜湘公的门,我怕人家说我标榜,迟迟没答应。湘公见我这个人很怪……曾对吴励之说:‘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手下有铜匠衡阳人曾昭吉,铁匠我同县人张仲炀(正旸),还有一个木匠也是好学的,却始终不肯做我的门生。’这话让张仲炀(正旸)听到了,特来转告我,并说:‘王老师这么看重你,还不快去拜门,人家求都求不到,你难道是抬也抬不来吗?’我本也感激湘公的一番厚意,不敢再固执。到了十月十八日,就同了仲炀(正旸),到湘公那里,正式拜门。”“我心里头,对湘绮师是感佩得五体投地的。仲炀(正旸)又对我说:‘湘绮师评你的文,倒还像个样子,诗却成了红楼梦里呆霸王薛蟠的一体了。’这句话真是说着我的毛病了。我做的诗,完全写我心头里要说的话,没有在字面上修饰过……”可见,王闿运对于齐白石是“得英才而教之”了。
至于张正旸,是自己拜于王闿运门下的。这个湘潭人青年时期抡大锤却喜好读诗,当然也想通过读书进入上流社会。于是,就演出了“倒屣迎张铁匠”的佳话。杨钧《张登寿传》中说:张正旸打铁时虽然好读书,只因为没有老师和朋友帮助,所以见识比较浅陋。某一天,张的茅屋铁匠铺旁那株桃树花儿盛开,张兴致大发,吟成一首五言绝句:“天上清高月,知无好色心。夭桃今献媚,流盼睛何深!”姜畲的一位名士听说后大为惊奇,对张说:“你的诗大有孟郊的风格,苦学必能大有收获”,当即赠以孟郊诗集。张移写诵读,晨夕不辍。未一年,持诗一卷拜访这位名士。这位名士大惊,说:“你已经是个诗人了,我做不得你的老师。王湘绮先生今之大儒,你求教于他吧!”当时,王居昭潭书院。张冒着大雪,步行三十里到书院求见王闿运。王的门子索要名刺,张把诗集给他,说:“名刺在此。”门子不通报,张大呼:“王先生请我来,你敢阻拦?”……王闿运知道后,“倒屣迎入”。张正旸在王门书读得不错,功名之路却不顺,考上秀才后,怎么也考不上举人,于是便专心求学,“无日不在王先生侧”。
湘绮楼主的脾性是:只要有送诗求教的人,哪怕诗写得再差,他也要仔细批改——坚守“有教无类”。
二
夜听铜匠谈化学
王闿运开课三门,即功名之学、诗文之学、帝王之学,可对“三匠”则因材施教,并不强求他们跟自己“一个模子”。
对曾昭吉,王闿运是让其展示个性。王招曾昭吉入门也并非看中其“小聪明”,而是其热衷仕途的“理想”。但王并不限制曾摆弄机器、研习科技之类的爱好,还常常让弟子“科普”一番。王闿运在日记中就有“昭吉夜来,谈化学”的记载。“化学”是什么?从中国传统旧学里浸泡出来的王闿运自然是不懂的。尽管如此,他仍然倾听曾昭吉“漫谈”,这种举动本身就是对曾的抱负一种勉励。
齐白石在“自述”中也有如此记载:1904年春天,“王湘绮师约我和张仲炀(正旸)同游南昌……铜匠出身的曾昭吉,那时在南昌制造空运大气球,听说他试验了几次,都掉到水里去了,人都作为笑谈,他仍是专心致志地研究。”乘热气球上天,确是“异想天开”。但当1904年上海英文报纸报道外国载重3800多公斤热气球上天消息后,正在江西高等学堂教书的曾昭吉决定奋起直追。从齐白石的叙述看,曾昭吉确实飞起来了,只是没有达到升降自如的境界。可也在南昌的王闿运并没阻止弟子的“飞天梦”。
对于齐白石,王闿运重在帮他提高文化修养。王闿运看过齐的印谱和画作后说:“你奏刀有力,布局开张,缺点是篆字的功夫还不到家,今后还得多练练字。你的画气韵生动,大大超过了时下的一批画人,尤其是那些鱼虾鸡虫,一只只似可呼之欲出,令人观之赏心悦目,其乐无穷。你今后的成就必定在绘画上,再努力几年,曹霸、韩干当不足法也。至于诗文,只能作为你的画、印的陪衬,但这陪衬也是很重要的,我就来帮你提高这门功课吧!”
对张正旸,王闿运更多的是鼓励。王在与友人的信中言说,“张正旸在此说诗,日有新得。”
三
教授本做木匠活
王门“三匠”日后所从事的行当不同,成就也不一,但都是社会有用之才。
齐白石为中国画坛泰斗,而且1928年66岁时做了北平艺术学院的教授。如是,他发了一通感慨:“木匠当上了大学教授,跟19年以前铁匠张仲炀(正旸)当上了湖南高等学堂的教务长一样,都算是我们手艺人出身的一种佳话了。”
张正旸呢,身入王门后,“乃专心求学,无日不在王先生侧。通《三礼》、《春秋》、《尚书》、《诗经》、《诗经比兴表》、《礼经丧服表》,皆前人所未发”。后来,他留学日本,学习法政,归国后曾经充任明德、麓山诸学校教师,复任攸县及山西泌县知事。与齐、曾两个王门“另类”相比,张仲炀则继承了老师的衣钵,走的是传统的读书做官之路。有官做官,无官教书。教书也还教出了名堂,做到大学的教务长。有人曾给光绪、宣统年间诗坛排座次,张正旸被比作《水浒》中的地孤星金钱豹子汤隆,“宋江”就是王闿运,这说明作为诗人的张在诗坛大小算个头领。
“三匠”中的曾昭吉人生道路最引人入胜,也令人深思。他走的是科学技术之路。现在有人戏称他为“湖南发明‘一哥’”,业内人士称其为“军工名家”。确实,以他的贡献,给个“高级工程师”的头衔,甚至评个工程院院士也并不为过,在中国科技史上,他创造了好几个“第一”:第一个制造中国热气球的人,第一个将电力引入湖南的人,第一个在湖南安装电灯的人,第一个发明辫子机的人,但最重要的是仿造“外国的第一利器”——升级版来复枪的第一人。
四
半官半匠最传奇
1875年,山东巡抚丁宝桢筹办山东机器局,仿造洋枪洋炮,对付船坚炮利的列强。按察使陈士杰是湖南人,向丁推荐自己的老乡曾昭吉,说他“深通机器,堪以试用”。此时,曾昭吉有了官身——候选通判,一种辅助知府政务、分掌粮盐和都捕等的正六品官员。
丁宝桢一见到曾昭吉却疑惑了,因为“其人朴纳,似不能言”。可是,当丁与他谈起各国的各种机器时,曾却滔滔不绝。丁宝桢疑心更重了:是不是来了个“牛皮客”,当即拿出英国最新式的亨利马氐呢枪——来复枪的升级版,问曾昭吉:“这个你能造吗?”曾昭吉面无难色,点点头。丁宝桢说:“这可是外国的第一利器,我们目前没有造这种枪的外国机器,恐怕不行吧?”没想到曾昭吉说:“机器也可以按需要造,何必都要从外国寻求呢!”丁宝桢将信将疑,心想“不妨一试”,于是拨了点经费,令曾昭吉自造机器,以两个月为期,造出这种枪来。
还不到两个月,120支仿造枪展现在丁宝桢眼前,表面看起来,灵巧便捷程度与英国枪毫无二致。丁宝桢要检验一下是否“中用”,便命令以两种枪对比射击。结果,仿造枪射程与英国枪一样,而击发的声音、入靶的力度比英国枪还大一些。丁宝桢一算成本,进口一支枪要白银二十四两六钱,而仿造枪只要十四两,也就喜不自禁。丁又问“可不可以仿造世界上最新式的格林炮”,曾昭吉回答说:“那更容易!”
也就在这年十月,丁宝桢升为四川总督,便奏明朝廷,把曾昭吉带到了成都。丁在成都设立了四川机器局,还是造枪造炮,让曾总理工务(负责工程枝术)。
曾昭吉在这里不仅造枪造炮,还成功地研制出洋火药,比起传统火药“发机迅速、命中致远”。他的另一个重大改革,就是成功地制造了水轮机,利用成都城内的金水河水力带动机器发电,减少军工生产成本。
光绪九年(1884)十月十日,曾昭吉升为知府衔候选同知(正五品)。他的“伯乐”丁宝桢在向朝廷的报告中称赞他:“心思灵敏……诚中国所不多见……”
也许受教于王闿运门下,曾昭吉走的是一条“半官半匠”的人生道路,但其成就主要在兵器制造上,被人誉为“出类拔萃的能工巧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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