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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旬老教授与他的13本湖南方言书

2020年11月24日 10阅读 来源:湖南日报 2017年10月28日 星期六

湖南日报记者 曹辉 通讯员 肖畅

10月26日,暮秋时节的湘潭,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对于湘潭大学九旬退休老教授李永明来说,这一天,他盼了60年。

他的老领导说:“这是湖南文化界的大事、喜事。李教授笔耕不辍,永不放弃,体现了一种可贵的愚公移山精神。”

他的同行说:“这是宝贵的精神财富,丛书又一次填补了湖南方言研究中的很多空白。”

他的学生说:“因为一个念头,没想到退休后的老师又坚持了25年!”

他的保姆说:“李老再也不用每天熬夜到一两点了……”

他的子女说:“父亲终于可以安心回家了……”

而这些,都是因为当天《湖南方言系列丛书》的首发。丛书共12本,其中10本是李永明倾注了一生的呕心沥血之作,2本是他的学生谢伯端所写。此外,李永明还有3本已写就,正在校对中。

一辈子只做一件事。李永明这样总结自己:“最大的收获就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片树林里分出了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秋日暖阳温和地洒在湘大校园。东门附近的荷花池中,一只蜻蜓停落在已经有些干枯的荷叶上,顷刻,又牵着一阵清风,向远方飞去。

李永明的居所,便与这荷花池默然对望。

居所里,最拥挤的当属书房,只留下一条过道。一个立式书柜摆满了各种辞典、语法、论集以及调查报告。地上成排的书稿垒得高过人的膝盖,从出版社拿回来的样稿也被红笔圈得密密麻麻。窗户前,一个穿着蓝白色高中校服、浅灰色裤子的人正在低头看书。阳台上的吊兰枝叶散落,时不时飘来一阵幽香。

如果不是这一头白发,我们甚至都没有从背影中认出,这个戴着眼镜、拿着放大镜校对书稿的人,就是方言学家李永明教授。

“不要奇怪,这件校服也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喏,那边的衣柜,像这样的,还有很多呢!”保姆刘赛莲对此习以为常。

李永明转身,淡然一笑。

“以前我每个月的工资是64.5元,要搞调查,没有稿费,出版也要贴钱,家里还有6个人要吃饭,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吃穿。到现在,都已经习惯了。”

李永明原籍广东省揭阳市,1928年出生于新加坡,1953年中学毕业后,到广州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1957年大学毕业,由国家统一分配到湖南省衡阳市第八中学执教。1980年调入湘潭大学中文系任教,直至1992年退休。

“我这一辈子啊,阴差阳错,和方言打了60年交道。”回忆起这60年来熬过的坎坷艰辛,李永明感慨万分。

其实,打从小学开始,中文并不是李永明之所爱,他所擅长和钟情的,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数学和物理,“从小学起,段考和期考,数学从来没有打过99分,一直是满分。小时候,我就能把机械钟表拆下来,洗好油再毫不费劲地装回去。这些,才是我的兴趣和专长所在。”

“连列宁都说,‘苏维埃加电气化,就是共产主义’。”这让当时还在读高中的李永明觉得,“学电气化,将来肯定有前途。”因此,在高考填志愿时,李永明毫不犹豫地将电机系与机械系填在了第一和第二志愿里。

可一次次的“阴差阳错”,将当时的“无人选择”,变成了李永明的“唯一选择”。

“我们当中没有一个填文科的,你的作文最好,你不填中文系谁填啊?”

“你是我们中文系学习最好的,没人选语言研究小组,你就带个头,搞个语言研究小组吧。”

“咱们语言研究小组里方言研究还空着,你是组长,这个就归你了。”

“湖南连汤都放辣椒,我们哪里敢去?但是分配的名额到现在还空着……”

就这样,在老师与同学们的“怂恿”下,李永明不仅与电机和机械“擦肩而过”,而且与湖南方言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方言把我‘捆’了一辈子,动都动不了。一天到晚,起床、睡觉都是方言。这套《湖南方言系列丛书》,积累了我60年的调查研究成果,哎,人生有多少个60年啊!但是,能为世界同行做一点事,为方言研究出一份力,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在首发式上,李永明淳朴而深情的告白,让台下掌声四起。

在大学期间,李永明就开始用所学的国际音标,记录自己的方言潮州话。大学毕业分配到衡阳市八中后,他又利用教学之余,着手对衡阳方言进行调查研究。《潮州方言》《衡阳音系概要》《衡阳方言词汇》《衡阳方言》便应运而生。其中,《衡阳方言》是全国描写湘方言的一个方言点的语音、语法、词汇的第一部专著。

调入湘潭大学工作之后,李永明除了讲授现代汉语等课程,还开设了方言调查研究课。期间,他经常带着学生下乡驻点调查,这一“蹲”,起码就是个把月。

“夏天我们跟着李老师在乡下做调查,一到晚上,蚊子多得都要把我们‘抬’起来了似的,根本没法睡觉。李老师是潮汕人,吃得清淡,湖南的菜又是辣得出了名。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他都咬着牙克服过来了,很不容易。”说起那段经历,李永明的学生、湖南工程学院原党委书记谢伯端仍然印象深刻。

湖南的汉语方言相当丰富、复杂,有湘方言、赣方言、西南官话、客家方言、湘南的土话、湘西的乡话等。由于历史的变迁、区划的更动、人口的迁移和人文、地理的差异等原因,同一方言内部差别都较大。

“岂止是‘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 ’?有些地方,甚至只隔了一条小河沟,两边的居民就无法通话。比如‘吃饭’,同在湘南地区,临武土话‘吃饭’叫‘咬饭’[kiou┑fa],宁远土话‘吃饭’则是叫[i√ma  ]。”李永明边做着示范边说道。

因此,在研究的过程中,为了获得准确的第一手材料,为了找到“中意”的发音合作人,李永明常常需要不停地跋山涉水,反复地对比考究。“要向后人负责,绝对不能出错。”对此,他坚信不疑。

在此期间,《临武方言》《长沙方言》《常德方言》相继出版,而其余9本专著(包括正在校对中的3本),则全是他在退休后的25年里,默默耕耘的心血。

“这么多年,他凌晨一两点睡是常事,每天都工作10个小时以上。”保姆刘赛莲介绍道。

“老师的年纪越来越大了,下乡走访的时候身边也没个人陪着,一个人默默地又坚持了25年,连我们这些学生都自愧不如。”谢伯端说。

“我们相识已近半个世纪,从上个世纪50年代到退休后的今天,他仍然还在一个点一个点地开展调查研究,一个符号一个符号地自己校对书稿。我们的时代,需要这样的‘愚公’。”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研究员陈章太深情说道。

“这批丛书是方言研究领域宝贵的精神财富。”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唐作藩在丛书总序中如此评价。

“他把湖南当作家乡,为湖南甚至是全国的方言研究提供了范本。同时,他运用了方言的比较研究方法,这在学术界开了先例。”特意赶来参加首发式的台湾语言研究与教学研究所教授董忠司对此赞誉有加。

“方言是一种文化基因,留住了方言,就是留住了乡愁。”湘潭大学原党委书记章兢教授说。

虽是“阴差阳错”,虽是“身不由己”,李永明却“风雨兼程”,仍将方言研究这条路走得沉稳,走得执着,走得激昂……

生命,其实到最后总能成诗

在滂沱的雨后

我的心灵将更为洁净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的这首《回乡偶书》,曾无数次地浮现在李永明的脑海里。

笔墨之间留下的方言,何尝不是一种醉人的乡愁?足下踏遍的千山万水,何尝不是对热土的“你侬我侬”?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的“痴情”,又何尝不是一首荡气回肠的动人诗篇?

踏进李永明近百平方米的房子,一副写有“知多世事胸襟阔,阅尽人情眼界宽”的对联挂在墙壁最显眼处。屋内只有几件简单家具,其余大部分的空间都被各种书籍和资料所占据。

“门前流水,清风明月,屋后山林,鸟语花香。”李永明这样形容他的住所,并将其取名为“望月楼”。

《望月楼集》是目前李永明的“兴趣”所在,在这本30余万字的集子里,囊括了他这些年所写的诗歌、散文、对联以及回忆文章。

诗集的书稿就摊放在了书桌上,有些用台灯的灯座压着。叠放在书桌正前方的这一沓,则写满了红色的圈圈点点。两个大小不一的放大镜,左右各摆了一个,其中一个,正好放在了几年前李永明抄录的一首诗上:“鸟欲高飞先振翅,人求上进早读书。效梅傲雪何傲友,学竹虚心莫虚情。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胸有宏图乾坤大,心无私念天地宽。”

“以后顶多再做个方言词典,喏,就是地上这一大箱卡片。”李永明指着书房里过膝的一摞摞手写材料说道。他停歇了一会,又说:“之后就再也不弄方言研究了。”

“大家现在都说普通话,方言的存在并不坏,它可以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产生一种亲近感。”

“‘抢救’方言是没有用的,应该是抢‘记’。方言如果要消亡,谁都挽救不了。”

“像现在,我的孙子辈、重孙子辈都不讲潮州话咯。所以,就要趁着方言还没有消失就记下来,等后人看到了这些书,就会明白,湘语、西南官话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能做的,也就只是这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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