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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过百年 翰墨写春秋

2020年12月21日 10阅读 来源:宁波日报 2013年01月11日 星期五

胡茂伟

人生漫漫。

余秋雨先生感叹:“百岁,是一个无上的命令。这年龄包含着生命对于时间的尊严,包含着历史对于个体的温情,包含着专业对于社会的延绵,包含着大地对于生灵的褒奖。”

居住在宁波镇海区的一位老人,是有幸获得大地“褒奖”的极少数人之一。他不仅百岁初度,而且身体依然健康硬朗,头脑清晰,思路敏捷。他出身名门,饱读诗书,既能写诗撰联,也善翰墨丹青、金石篆刻,其最擅长的于体草书功力深厚,独步当代。他心胸豁达,淡泊名利,甘为布衣,如孤云野鹤,超然度外。

此老就是蒋思豫先生。

最近,《蒋思豫百岁书法集》由西泠印社出版社正式出版,蒋老的书画金石作品首次全面呈现于世,这是我市书法界乃至文化界一件值得关注的盛事。

跌宕人生 沧桑岁月

蒋思豫,字斯圉,号上渔(另有耜臾、思予、师愚、阿豫、三原门下、江南布衣等别称),1914年4月出生于江苏宜兴一个名门世家。其父是清末秀才,擅长书法。外祖父徐致靖,是光绪皇帝的翰林伴读,著名的“二王”书法家。蒋思豫的远房堂舅徐悲鸿乃近代中国画坛之泰斗,对蒋思豫指点甚多。

蒋思豫自幼受家庭熏陶,酷爱书画,对历代碑帖悉心揣摩,临习不息,为日后的书画艺术打下了扎实的基础。1933年,蒋思豫由持志大学转入复旦大学。时于右任协助马相伯创立复旦公学并任校务委员、教授,蒋思豫景仰于公的道德文章,更对他个性卓然的书法心仪不已,他时时临习于右任的《标准草书》,对其形象结构、线条用笔用力甚勤。后因父亲去世,蒋思豫大学未毕业就到陕西省政府工作,曾与连战的父亲连震东在一个大院共事。1937年抗战爆发,他在武汉第三战区驻京办事处工作,后随李公朴去太原,在山西民族大学当教干。1938年日寇攻陷太原,蒋思豫返武汉入政治部三厅任宣传干事。据蒋老回忆,虽政局动荡,但他学习书法的热情不减,“当时上呈的行文都是由我誊写,我就当作书法练。”以后他又兼任报社编辑,并作为记者和特撰,亲历了台儿庄战役和武汉保卫战。

在战地,蒋思豫有过数次生死考验。一次赴前线采访,正遇日军进攻,枪弹如雨,他的同行者只因将头稍抬高了一点即被削去半个脑袋。还有一次在重庆工作时,恰遇日寇飞机狂轰滥炸,在躲避时,前后与他相距数米的两位同事相继被炸身亡,蒋思豫却连弹片也未碰到,又侥幸逃过一劫。尽管战事如此紧迫,他依然不忘挥毫学书,从未中断,并利用机会向在重庆的沈尹默、伍蠡甫等书法大家请教,更与潘伯鹰、傅抱石频繁往来,切磋书艺,成为在当时中上层有一定影响的“秀才”。1941年,蒋思豫重入重庆北碚的国立复旦大学学习,后又考入当时的财政部财政研究学会,再转入粮食督导司等机构任职。

解放后,他因那段个人历史长期被关押,直到1976年除夕才回到阔别多年的镇海老家。他的夫人徐敏蕾女士20多年里含辛茹苦,靠做教师及变卖些家财把几个儿女拉扯成长,其中一个儿子因生活困难送给了他人。这些都令蒋老痛心不已,令他心痛的还有珍藏多年的大批书画真迹,包括郑板桥、张大千、于右任、徐悲鸿等人的珍贵书画,均难逃“文革”厄运,悉数被毁。

翰墨相伴 与世无争

大凡经历磨难之人,更懂得珍惜人生。数十年的风云变幻,跌宕曲折的人生历炼,不但未动摇蒋思豫对生活的热爱与对中国文化的追求,反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人生信仰。重获自由之后,蒋思豫将过去的磨难全部当作过眼烟云,置于脑后,“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他所念念不忘的还是书法艺术。

之后的数十年,他几乎足不出户,闲云野鹤般地当他的“草根野老”,他给自己立下四条誓言:一不参加任何书画组织;二不举办个人书画展览;三不收学生;四不出书画册集。也许正因有了这样的“四不”,才使他排除了方方面面的干扰,在书法艺术的探索上,出现了新的进步和突破。

令蒋思豫记忆犹新的是,1947年7月,经于右任的外甥周伯敏推荐,在于老的长子于望德的南京府邸,蒋思豫向“当代草圣”跪下磕头,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师礼。从此,得到于老的悉心面授指导。蒋思豫刻了一方“三原门下”印章,把于先生作为终生的学习楷模。蒋思豫认为,历代草书均缺少系统的科学方法,唯于先生在对历代草书大家作品进行系统整理与科学分析的基础上,按“易识、易写、正确、美观”为原则编写了《标准草书》,这是个了不起的贡献。蒋思豫吸收其中有益成分,按自己的理解,逐步形成了朴茂厚实、简捷凝炼、运转持重又大气磅礴的草书风格。他的篆隶各体,也均有不俗功力:篆书质朴凝炼、格调高古;隶书结字工稳、平实古雅。胸襟的开阔与心气的平和,在他的书法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说到绘画,蒋思豫也有“童子功”。早年他曾研习《芥子园》、《十竹斋》等画谱,打下了扎实功底。抗战期间,得到岭南派宗师陈树人的悉心指导,画艺大进。自此,常以画“梅、兰、竹、菊”自娱、遣兴。书画同源,蒋思豫把其娴熟的书法用笔技巧应用到绘画上,线条凝炼,构图生动,虽廖廖数笔,均意趣横生,甚见功力。

蒋思豫的篆刻起步也不晚。早在青少年时代,他就开始学习金石篆刻,曾由好友周泰京介绍,认识了周的留日同窗傅抱石,向他讨教、切磋篆刻技法,得益匪浅。之后,还拜华阳乔大壮为师,较为系统地学习篆刻技法,一度入迷,刻了百余方印章。抗战时期,他的这些篆刻作品用草皮黄纸装裱成印册,与著名书画家伍蠡甫教授的作品一起,在北碚的复旦登辉堂,搞了一个联展。时老舍先生也来参观,见到蒋思豫的篆刻长卷,知道是学子习作,甚为惊喜,连连点头称赞。

重生之后,蒋思豫还以诗言志,创作了不少反映自己心声的诗歌,如“深夜步前庭,寒灯独自青。月随疏影去,一叶正飘零”,“白雪阳春非绝调,高山流水有知音”,“六十年来多祸患,苦中有乐却亦难。九秩望颐老未死,晚向夕阳看落山”。其中《归田自絮》诗反映他的生活与心态:“役赦归来近如何,健饭贪眠病不多。晨走海山迈阔步,暮蜷陋室习吟哦。客访疏酌谈往事,夜对荧屏赏雅歌。烟绝酒兴身爽朗,布衣粟黍免风波。”

蒋思豫还喜以对联创作明其心志:“清思抱明月;高怀对古松”,“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百年障眼书千卷;四海资身笔一枝”,“宽厚留有余地步;和平养无限生机”。有时他还出以调侃:“千横万竖终寒士;百无一用是书生”,“竹杖茫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醒来明月;醉后春风”。

他94岁时写的《思豫自嘲》诗:“夙运交华盖,八旬始惊雷。零丁贫困过,老天闭眼开。”百岁时写的扇面诗:“少年贫笈弃家乡,煮鹤焚琴六月霜。唾面自干腰不折,尘颜含笑看洛桑。”以及“士气峥嵘焉可侮;骨头如鼓作铜声”等联句,均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除了常以画梅、兰、竹、菊四君子寄托情志外,蒋思豫也刻过不少印章:“我魂清白”、“闾巷黔首”、“贫闲阁主”、“几度临池”、“苦乐我知”、“退一步斋”、“江南布衣”等,同样是心曲的表达。

淡泊宁静的家庭生活,持之以恒的书法实践,随遇而安、与世无争的处世心态,让蒋老不但提高了书法艺术水平,更保养了健康、良好的身体素质。尽管他受过那么多磨难,但依然保持豁达乐观、积极向上的心态,当有小青年在他面前发牢骚时,他常会晓之以理,用两种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来劝喻年轻人,令人肃然起敬。

身康笔健 百岁结集

数十年的临池笔耕及名家大师的指点传授,使蒋老的书法艺术达到了极高的境界。蒋思豫的居室仅为二室一厅的老式砖房,他的“书房”是从厨房里分隔出来的不足2平方米的斗室,长度不到140厘米、宽度不到70厘米的餐桌,就是他书写作品的书桌。尽管条件如此简陋,但并不影响他创作出气势磅礴的宏篇书法巨作。百岁高龄的他,在挥毫泼墨时,依然神完气足,笔力雄健,落笔果断,书写快疾。一张四尺大小的作品,仅寥寥数分钟即一挥而就。镇海正在建设中的“宁波植物园”五个大字,蒋老书写时也是一气呵成。其创作技巧之娴熟,运笔挥洒之自如,令观者叹服。

10多年前,著名书画家兼艺术鉴赏家谢雅柳就对蒋思豫的书法大为赞赏,认为他的书法与当时较有名望的几位高龄书法家相比,笔力上更胜一筹。中国美术学院首位书法博士生导师章祖安认为,“蒋老先生法书正气堂堂而灵动,甚佩且敬”。

蒋思豫的书法作品虽在社会上流传不多,公开发表的更少,但一旦露面往往引起广泛关注。他92岁时用于体草书书写于右任先生留下的三章哀歌《望大陆》,在台湾展出时引起轰动。2011年4月,抗日名将张自忠的孙子张纪祖偕张灵甫妻儿专程来镇海看望老人,为他祝寿。蒋老年近百岁,尚未出过一本个人作品专集,但随着社会知名度的提高,他的“四不”信条逐渐被打破。起因是民革中央委员傅学文女士(邵力子夫人)推荐他参加市民革组织为顾问并成为市政协书画院的成员,镇海书画院、宁波市书法家协会相继聘请蒋老为顾问,日本大阪汉字研究会也将他聘为名誉理事,他的一些书画作品在展览中逐渐露面。

为蒋老出一本作品集,是近年来不少领导和艺界同道的共同愿望。蒋老虽几次婉拒,但最终只得破例。他建议请镇海区政府与宁波市书协共同参与编纂,镇海区领导决定在2012年重阳节前出版此书。

在不到3个月的时间里,镇海区政府与市书协精心组织落实,首先是搜集、挑选作品,从他的亲友、学生以及市档案局等处,共搜集到数百幅书作,接着由陈启元、李兴祥和我三人组成评审小组,对所有作品进行筛选,挑出了200余幅佳作,裱拓拍照后印出初样,再细细比较,决定取舍,确保总体水准。最终编入作品集中的有书法178幅,绘画18幅,印章48方。作品选定之后是校注,因作品绝大部分是草书,还有不少篆书,为方便读者,译文必不可少。接着,选定由权威的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

《蒋思豫百岁书法集》请谁来写序言?我们想到了文化名家、乡贤余秋雨先生。我们整理了一大包资料,包括蒋老部分书画作品的样稿和简介、照片、自序等寄给余秋雨。不到10天,余秋雨的序言就写好了。在这篇序言中,余秋雨称蒋思豫为中国书法艺术“持久的实践者”,称赞他的草书将于右任先生的风范“很好地继承了,又有所突破”,并因自己与蒋老是“宁波大同乡”而感到自豪。

由何人来题写书名?我们联系了中国书协名誉主席沈鹏先生,没过几天,沈鹏的墨宝就以快件寄到。沈鹏和余秋雨都与蒋老素昧平生,却能惺惺相惜,让人感叹不已!蒋老的风范和魅力,也由此可见一斑。

书法艺术的持久实践者

——《蒋思豫百岁书法集》序

应邀为百岁书法家蒋思豫先生写序,是我的荣幸。

百岁,是一个无上的命令。这年龄包含着生命对于时间的尊严,包含着历史对于个体的温情,包含着专业对于社会的延绵,包含着大地对于生灵的褒奖。一位书法家能享百年之寿而笔墨未停,又可展示中国书法艺术的健康本性。

我所说的“健康本性”,不仅是说书法家在创作时保持着“适度消耗的运动节奏”,更是指书法艺术本身与生命状态的吐纳关系。一个握笔君子的风范、姿态、心绪、审美,全都在点、勾、撇、捺之间舒展挥洒,中间处处体现“天行健”的自然之道。蒋思豫先生正是一个持久的实践者。因此,为他写序,就是仰其道,颂其寿,敬其气,扬其风。

我最钦佩的唐代书法家颜真卿活到76岁,在当时也算高龄了,但这并不是他的自然寿数,因为他是被叛将李希烈缢死的。他在如此高龄上还衔命赴难、跋涉长途、辩驳叛将、受尽刑罚,最后还慷慨陈词,可见他的心力、体力皆超常健全。如果不是遭害,必也能荣享更高之寿。说近一点,明代的苏州书法家文征明活了89岁,让我惊讶的是,他在最后年月写的那些长篇行书,还精力饱满,气韵充沛。

说得更近一点,现代书法家于右任先生享年85岁,直到最后还能虎虎草书。我在台湾见过他的不少晚年笔墨。作为书法家,他不仅留下了很多作品,还留下了难能可贵的书体规范《标准草书》。说到于右任先生就可以拐到蒋思豫先生身上了,因为蒋先生正是于右任先生的弟子。

从蒋思豫先生的草书中,一眼就可以看出于右任先生的余绪。于先生是西北人,一生追求肩担道义的大丈夫形象,因此即使写草书也朴茂厚实、简捷凝炼、运转持重。蒋先生是江浙人,居然超越崇山峻岭把这种风范很好地继承了,又有所突破。

我知道,在当代乃至今后,人们对草书,会更追求那种不同于篆、隶、行、楷各体而自成一格的畅逸奔放之美。因此,从于先生到蒋先生的这种草书风格或许会比较寂寞。也就是说,这种名之为“标准”的书体可能难以真正成为广泛普及的标准。但是,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时代的审美结晶,反映了特定年月的社会审美意向。我们前辈那种试图奔跑却还不忘庄严身段的儒仕形态,那种一心要把古代风范和当代平民连结起来打造“标准化自由”的民国思维,在这种书体中体现得十分充分。如此笔墨后来曾经遥置于海峡两岸默默互对,也不能不让人无限感慨。

蒋先生的人生经历堪称曲折,既英年得志,又长陷牢狱。当历史恩怨终于一一过去,四周已是风停雨歇之时,留在身上的便是这番笔墨、这番健康。那也可以倒过来说,唯有这两件最珍贵的东西没有在千般风雨中丢失,证明它们是毕生主调。这,实在值得祝贺。

我与蒋先生算得上是“宁波大同乡”,但在辈分上我应该秉持恭敬,哪敢对他的书法说三道四。能表述的,只是一种自豪。自豪于家乡的一种生命、一种书写,居然把乱石嶙峋的百年长途全然穿过,让后人知道何谓短暂,何谓久远,何谓高畅,何谓低下,何谓从容,何谓匆迫。

因此,读蒋先生书法,应该同时观赏他的百岁寿照。那种长者笑容中的安详皱纹,也是一幅书法作品。我们面对互相辉映的两个读本,所得感悟当在笔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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