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邦德(左二)在宁波大学上书法课 |
林邦德在书展开幕式上书写“福满宁波” |
这幅六尺中堂行草获第十届全国书法篆刻作品展最高奖 |
书法横幅 |
林邦德在书坛崭露头角时,很多人还不知其为何方神仙。因为他没“按常规出牌”:并非书画世家出身,也未从幼年始习书法,更未上过书法专业院校、未入室名门,却成了书法家;师范毕业,兜里并未揣着硕士、博士学历,却教起了大学课程。他的书法研习比别人晚,谈不上童子功,却在第十届全国书法篆刻作品展上,以一幅六尺中堂行草,获优秀作品奖(最高奖),成为宁波首位获此殊荣的书法家。
林邦德背后的“苦”,似乎有些特别。用他的话说:“30年来,只做一件事———人磨书法,书法磨人。一根单色线条,磨练了30年。”
一堂别样的“兰亭课”
讲台上的林邦德50多岁,并不像有的书画家那样长发蓄髯,身着墨绿色毛衣、牛仔裤,梳着背头,一副休闲打扮。
这是宁波大学的一间教室。黑板上,用胶带粘着他前一天特意为授课临摹的《兰亭序》。纸张被做旧成唐摹本的底色,除了文字,起始和内文缝隙处,还钤盖着一个个红印。远处看,几乎与故宫保存的《唐冯承素摹王羲之兰亭序》原帖没多大区别。
公共课的讲法,并非那么严格。十来个人,教室里坐得稀稀拉拉。林邦德告诉我:“还有的没来,学生是抽空来听课的。”他们来自中文、平面设计、土木工程、外语等各个专业,均为书法爱好者。
面对台下有的学生学过书法,有的并未学过的实际,语气平和的林邦德,采用楷行书体结合的方法切入授课。尽管老话说“楷如立,行如步,草如走”,可他还是一改老传统,采取“未能立而先学行”的方法教授。课程有种实验的味道,是方法的探索。
临摹《兰亭序》,要学生先了解书法的文化和历史背景,然后再从笔法和章法上去把握。因此,他需要先讲讲“魏晋风度”。
他条理清晰地一口气概括出一长串魏晋特色:尊清流,尚清谈,慕玄学,好美景。他的手势和语气配合得相得益彰,底下的同学目不转睛地盯着,听得入神,似乎忘了手中握的是毛笔,而是在专注地听林老师讲一堂古典文学课。
他继续往下概括:重个性,服华裳,思养生,贵书法……
魏晋士大夫的风度被他归结为“风神潇洒,不被物滞”,特别是东晋时的书家注重性情,达到了高峰,因此才有“无法而有法,有法而无定法”的行草。像孙过庭所说:“从心所欲而不逾矩”,那些大书家更重视心里的感受,而并非仅仅是技法。
林邦德指着黑板上临摹的《兰亭序》说:“从整幅书法看,王羲之的笔法表现得大小、纵横、疏密、聚散都非常自然,一气呵成。前面更加规整,越往后,越放开。”谈到布局章法,他认为:“相避相就,相呼相应,神不外散,一气贯注。”
课前,有一名女同学已临摹了一遍《兰亭序》,看到自己临的前后一致、缺少变化,她边听边点头称是。随后,林邦德走下讲台,纠正了几个同学临帖时的毛病,开始亲自临写。白纸黑字,酷似真迹,同学们围拢在一起,边看边对照自己的习字,一堂轻松的书法课在不知不觉中迎来了下课铃声。
一个苦中过来的“草根”书法家
1957年,林邦德出生在宁海县农村。回顾小时候的生活,他概括为三句话:“想吃奶时没奶吃,想吃饭时没饭吃,想念书时没书念。”勉勉强强读到初一,在第一学期即将结束时,班主任徐彩霞老师看到这群农村孩子的生活现状,心里没底,要做家访,先做个统计:“谁下学期不能来读书?”
林邦德举起了手。
徐老师选定了家访的林家。当着邦德母亲的面,她说:“这孩子读书是有天赋的,初中一共两年,若是坚持下来,也算是初中毕业。”
邦德母亲原本计划着,让小儿子邦德辍学,回乡干农活,补贴家用。因为家里两个儿子要成家,日子紧巴。见老师大老远特地跑来说情,计划好的想法又咽了回去,想了想,邦德母亲说:“算了,那就上吧。”这样,林邦德才得以初中毕业,在村里算个有文化的人。
虽说初中毕业,也不过十四五岁,筋骨还没完全长成,下田干活,只能算半个劳动力,拿妇女的分。在农村,这对一个成长中的男性青年来讲,并不是什么荣光的事,带着这种隐忍的“屈辱”,他一干就是5年,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何时是尽头。采访时,他说:“吃过那苦,现在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苦吃不了的。”
后来,参加胡陈港围海堵口工程,他被选为文艺宣传队员,说快板,拉二胡,练歌舞,样样都做,文艺才能显露出来。可好景不长,只做了一年半时间,工程结束,邦德也卷铺盖回家了。
不久,相对偏远的海岛隔洋塘小学的一位女教师结婚,要离开海岛,正缺一名能唱会写会画的教师。林邦德被推荐补缺,前去任教,从此开始了他的教师生涯,也是他改变命运的开端。
海岛教学点,没有几位教师。面对一群孩子,要有全能的本领,语文、数学、音乐、美术、体育,哪里需要人,就顶到哪里。为了教学生写大字,林邦德开始练习书法。让他难忘的是,上小学时,他写的字常常被老师当作样本,在课堂上展示,这给了他极大的信心。同时,他也在想:既然做老师,板书要有模有样,在学生面前也有颜面。
海岛的夜晚,时间是充足的。找不到字帖,报纸、画报上时常发表郭沫若先生的手迹,他开始模仿练习,一组字,有时练上百遍。有时,他还偷偷地将大字报写得好的撕下,拿回去练。
1980年,宁波为解决民办教师的出路问题,决定招一批“民师班”。林邦德以优异的成绩顺利地迈入师范的课堂,有原来的美术基础,再加上师范的教学特点,他的艺术才能得以表现出来,几次比赛,都拿了最高奖,他被公认为搞艺术的料。
师范的生活结束时,他被推荐到宁海县唯一的省重点城中小学任教,从最初的教数学,到专职教书法,任副校长。在他的亲授和倡导下,学校的书法教学有声有色,进入了全国书法实验小学的行列。
对书法的研磨,他一刻也没停止过。刚开始,家里生活并不宽裕,常常为买练习的宣纸发愁,再加上女儿的出生,妻子失去工作,生活的窘境直接威胁到他的练习。一次,他准备参加县里举办的书法展,练完家里仅存的十余张宣纸,还是达不到预想的效果。他心里清楚,再有几遍,便可以出手了,可买纸的钱实在是捉襟见肘。翻遍抽屉,找到几十元钱,他装进兜内,这可是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啊,给女儿看病,也指望这钱。想了想,他还是拿出去买了纸张。
妻子发现钱不见了,一想就是被他拿去买书法材料了,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将家里存放的字帖、习字纸等一并撕毁。看到妻子哭泣的样子,林邦德心如刀绞,一种愧疚感涌上心头。他想:何必走这艰难的路呢?尽管书法对初学者来说几乎没有什么门槛,但它出道的标准却异常高,书法史上,几千年下来,宠儿才有几个?正所谓“丹青三年见眉目,翰墨十年难结缘”。他忍痛做了个决定:好好地生活,戒掉练书法!于是,他烧掉了毛笔,金盆洗手。
足足有一个月时间,他未碰过笔。每天表面上乐呵呵的,其实心里却翻江倒海,像丢了魂似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神。对他的一切,妻子看在眼里。
一天,下班回来,林邦德瞥见写字台上摆放着一支新毛笔和已经粘好的字帖,过去熟悉的场景又重新回到眼前。他把惊讶的目光投向妻子。“好好练吧”,妻子会心的一句话,给了林邦德莫大的温暖。他点了点头,重新拿起了笔。没多久,他的作品入选省书协举办的书法展……
经过几十年的艰苦摸索,不仅所在学校被评为“全国书法教育先进单位”,他个人也获得了宁波市政府授予的首位“书法名教师”称号,这或许可以算得上功成名就了。但他并不满足,在林邦德看来,搞好一所学校的书法教育,相当于一只母鸡孵一窝小鸡,假如能养殖一群母鸡同时孵蛋,该有多好,其效能会呈几何级增长。说来也巧,正好宁波大学初等教育分院,也就是原宁波师范需要引进具有中小学书法教学实践和管理经验的教师,一心想培养“书法母鸡”的林邦德,毅然辞去校长职务而走上了培养教师的岗位。
正因为此,林邦德被省教育厅教研室委以重任,聘其执笔编写浙江省义务教育书法教材,其他编委每人编一册,唯独要求林邦德一人负责编写三册。如今,这套教材将送国家教育部审核,有望成为“国”字头中小学书法课本。
他的母鸡孵小鸡也见到成果,学生辈中已有近20人先后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成为了国家级会员。
一辈子力争做好一件事
学书30年,在林邦德看来“行百里者半九十”。有句话他常挂在嘴边:“学书像挖井,我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做一件事。”一根单色的线条磨练30年,他要磨出个结果来。用他的话说:“难与古人论短长,但与今人比高低”。他要写出与古人不一样的东西,哪怕是一点点也成,像挖井一样,深挖下去,一定会挖出个结果来。好在他的爱好和工作都是书法,这被他看作是最幸福的事。
“古往今来只要称得上书法名家的都是我林邦德的先生。”与其他“立雪程门”的书家相比,林邦德没有刻意拜师某家门下。他把这形象地比作“讨一家米煮一锅粥”和“讨千家米煮一锅粥”的差别。他说:“有机会、有条件拜师,固然可以学到师者的长处,并且会进步很快。但没拜门户,反倒不被一家所囿,可以博采众长,发展的路子会更广。”
他喜欢行草,感觉行草最能发挥书家的性情。他没有众多书者的中规中矩,非要寻得个典章出来,字字必有出处;也没有那些所谓洒脱书家的龙飞凤舞、飘逸纵横,甚至是匪夷所思。林邦德走的是“中间”道路———“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出新意于情理之中”。他认为自己的字包括了笔法、书风、情绪、神韵,以及书写时的状态,既与古人暗合,又有他林邦德的神韵在里面。他将笔锋揉进线条中,轻灵飘逸,追求完美,最终的字能让更多的人看懂、欣赏,达不到这样的标准,他绝不出手。
其实,他的书写状态是很难被人观摩到的,即便是每天生活在一起、也是书法家的妻子以及女儿也难以真正捕捉到,因为他一般在书写时,习惯于关起书房的门,让情绪慢慢地开始弥散,从心到笔端,如同一个太极宗师,动作进入状态后,所走的套路只是一个完整的程式,而不是某个动作招数,等到整个套路走完,最大的享受是长长地吸口气,自己并没注意到是何种状态。
他的书法之“井”,“挖”得很扎实,在掘进中,他成为了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全国中小学师生书法考级评审委员会委员、浙江省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宁波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宁波市政协书画院副院长。并被评为“全国书法教育先进工作者”和“宁波市首届‘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
2013年春节刚过,天空还略有寒意,宁波海曙区文保单位林宅却热闹非凡,林邦德书展在此举行。当问起在古建筑举办展览和美术馆有何不同时,林邦德说:“林宅是有古雅氛围的文保建筑,观者可以一边欣赏书法,一边感受那里砖雕、木雕和石雕的精美,更适合这样的专题展。这次展出的作品,是专门为这里的环境‘量身定做’的,因此,感觉上特别文雅。”
开幕那天,各路宾朋着实来了不少,只见林宅一块石板铺就的空地上,林邦德在专门定制的洒金大红纸上,书写了“福满宁波”4个大字,每个字有3米见方。
周围聚拢很多人,他们要看看一个书法家从书房案头到公共空间,如何挥毫泼墨,从大不盈尺的手札文稿到每字3米见方的巨幅作品,到底有哪些诀窍。这对于林邦德也是一个挑战,他感到这个展示不是他一个人在战斗,所有的观众都是参与者。铺纸、研墨、开笔、书写、收笔,每一步都饱含着他和观众的情绪交流。
在落款的一霎那,围观的书法爱好者报以热烈的掌声,林邦德长长地舒了口气,4个大字以其力透纸背的力度和震撼效果,给这个书展的开幕式,增添了一道亮丽的色彩,也为古老的林宅带来了新春的气象,自然也占据了本地各媒体的首页和头版。
用如椽之笔,挥就大榜书,也是寻常难见的尝试,可线条还是老样子,是30年来他一贯所磨练的。这其中,除了篆隶行草平时的功底外,也包含着他的艰难探索。
他总是走在一条很特别的路上,既要做传统的“维护者”,又不做传统的“守护者”;既要做艺术的“创造者”,又能将自己架在“非传统”、“反古典”的虚无主义的基础之上。
很有说服力的一个例子是,他在参加一次“水墨身份”联展时,一改以往的创作形式,并没有将传统的草书写在宣纸上裱好悬挂,而是创作了《轮船码头》系列,写在一堆泛黄的、堆放码头货物的纸板箱上,立体的六面承载着洋洋洒洒的草书,文字相互勾连,浑然有序,字间印有“宁波始发”等红印。纸板箱上还印有英文的“书法艺术”、“中国制造”等底字。这种多维度的形式语言展开方式,打破了水墨唯画论的惯性思维。是艺术?货物?抑或是东西方文化在流动的码头上产生着碰撞?当然,深层次是暗含了宁波“书藏古今,港通天下”的寓意。
有评论家这样评论道:“他有唯美主义的情结,凡事定求完美,一般的作品是不轻易出手的,像他这样成名的书画家能做到兢兢业业,真是楷模,且每件作品都在追求一种书写状态,记录着他探索艺术和人生成长的每一个轨迹。”
本来,捧着全国书展最高殊荣,他可以喘口气,舒展一下筋骨,歇歇脚了,因为这30年一路走来,确实很苦。可他不觉得,又连续在美术馆、林宅等地举办了个展,将近年来的探索拿出来,与同道切磋。
当问起下一步的打算时,他的回答,更出乎我的意料:“我的书法,眼前的一幅永远是下一幅的草稿。我总是在想,什么时候从公众视野中消失,去探寻我内心的所思所想,等到再出山时,面目就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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