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博物馆藏有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俞樾(曲园)赠孙诒让隶书联语一对:“到老不离文字事,所居合在水云乡。”题记:“仲容世仁兄,早年举孝廉,不乐仕进,文章、经术推重一时。所居近飞云渡。余曾至其地,虽山乡,实水乡也。承嘱书楹联,为集《曹全碑》十四字以应。背临之,似殊不似也。光绪丙午夏六月,曲园老人俞樾书,时年八十六。”下钤方章白文“臣俞樾印”、方章朱文“曲园叟”,纸本。
古埃及石刻造像拓本
查考《籀庼遗文》卷下,可知该年孙诒让有《报俞曲园书》:“曲园年伯大人尊前:月初接舍亲叶中铣来函,並奉至钧谕。复荷赐书集《曹景完碑》楹联暨新刻大著诗册各种,仰见鸿笔遒章,似毫不轻意,而精妙自能超佚昔贤,信为大寿考之征……前见埃及古象形字,奇诡不易辨,窃意仓、沮旧文象形字亦必如是,惜为籀,斯改易,多失其原形。前年得见河南汤阴新出之龟甲数千片,内有象形字十余,果与埃及文相类,而苦无释文,不易读。偶以意推索,依上下文义寻绎,略通一二。乃益以金文新考定诸字为《名原》二卷,凯以求仓后籀前文字变易之迹……顷诵大著题埃及拓墨诗,有感于衷,谨附陈之,容当迻写,奉求钧诲也。肃此奉谢,恭叩道安。不儩。年家子孙诒让顿首。”信札里提到“舍亲叶中铣” 指叶蓉楼,即温博馆藏王守仁致谢源五通信札联裱长卷的原藏家,同一年孙诒让曾代向曲园老人要求题跋长卷及引首。孙诒让函告俞樾他已从舍亲叶中铣来函中获悉“钧谕”,同时就收到俞樾集《曹全碑》十四字写就的楹联与各种诗册,表示谢忱与激赏:“仰见鸿笔遒章,似毫不轻意,而精妙自能超佚昔贤”。
该通书信中提到孙诒让“前见埃及古象形字”与俞曲园《题埃及拓墨诗》事,则需要提及浙江博物馆收藏的清末政治家、金石学家、收藏家端方赠孙诒让的《古埃及石刻造像拓本轴》,其下方有端方题记“自欧洲考政归,过埃及……游其开罗旧京,得五千年古刻,特拓寄籀庼先生鑑”。
身为封疆大吏的端方酷嗜金石古董,热衷创办博物馆,1905年在率团出洋考察途经埃及开罗,不忘收集古埃及石刻造像古物,并在归国之后又摹拓题记十数,分赠拓本,遍请俞樾、孙诒让、羹梅等名宿大儒、金石名家题咏题识。其旧藏的一件《秦石权全形拓》上有黄绍箕、郑孝胥、梁鼎芬等名流题跋15则。致力于古籀金石研究的孙诒让在得到端方赠送的《古埃及石刻造像拓墨》之后,心情分外激动,即赋《题古埃及古刻拓本》诗四首:
(一)升菴伛偻纷售伪,黔徼红崖亦渺茫。谁识西航琛赆外,一拳古石见洪荒。(二)七诫摹醯著録初,西来景教此拳舆。沮苍文字重瀛隔,犹有法卢别体书。孙诒让哲嗣延钊曾按:“此首有作:六书微义象形始,画犬盱乌旨不殊。谁识重瀛文教隔,沮苍字例竟冥符。字句大异,兹就所见两存之。”(三)盘敦纷纷集五洲,富强大计杞人忧。摩挲翠墨神犹王,何日皇文勒介邱。(四)朝日隆仪亚甲传,撒根古记五千年。奇文佚礼烦甄考,远在羲和柳谷前。
浙江博物馆在其由西泠印社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的《金石书画》第一卷仅编录孙诒让《题埃及古刻拓本三首》。
俞曲园《题埃及拓墨诗》全称为《午桥尚书以埃及古国所得石像数具摹拓其文,制扇赠客,余与陛云各得其一,洵奇迹也,为此作歌》,也写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午桥尚书”即端方。俞樾《题古埃及石刻造像拓轴诗》吟咏了古埃及的兴衰史,不过引发孙诒让兴趣的是其中的一段:“埃及国文字,肇始伊何人?创之者阿妥,继之者明仑……近从欧洲归,贻我一便面。上有埃及文,观者目为眩。但见摹拓如人形,虑俿铜尺一尺零。其形或正或反,无论反正皆有铭。行列颇分明,文字莫可教;一二象形文,为羊又为鸟。”
从《名原》到《契文举例》
孙诒让曾著《古籀拾遗》《古籀余论》,订正前辈金文考释错讹,间用字书及他刻互相斠核。光绪二十五年(1899)甲骨文在河南安阳殷墟出土后,光绪三十年(1904)冬十一月,孙诒让撰成《契文举例》二卷,作为第一部甲骨文研究专著,该书质疑并零星对《说文解字》加以驳难。在获睹古埃及象形文字及甲骨文之后,孙诒让除了撰著《契文举例》,还试图弄清古文字的源流演变,写成了《报俞曲园书》中提到的《名原》七篇,对古文字学研究提出了新见解。孙诒让于俞樾赠集字楹联“到老不离文字事”两年之后去世,是一语成谶?
光绪三十三年(1907),孙诒让在《答章太炎书》中写道:“近维研玩古文大篆自遣,颇愤外人著《文明史》者,谓中国象形文已灭绝。顷从金文获十余名,皆确实可信者,附以金文奇字,为《名原》七篇。俟写定,当寄质大雅。”“颇愤外人”之原由,乃是看到日人白何次郎、国府种德合著的《支那文明史》说“中国象形文字已灭绝”,而英人巴克尔《文明史》则说“支那文字,从西方亚细亚来者,最可认为确实也”。孙诒让倚重本土金文考订,希望通过对金文、甲骨文与典籍文献的互勘,把汉字的原始情形、演变原因、偏旁规律、繁简变化等进行通盘研究,《名原》遂以问世,上卷为通论,下卷为专论,差不多每页都征引了大量金文、甲骨文,对《说文》的订正,或驳或补,随处可见。
光绪三十四年(1908)身在日本的章太炎在《与孙仲容书》中写道:“《名原》七篇,何时出版?渴望赐阅,若昏夜之待明星。海内奇硕,自德清(俞樾)、定海(黄以周)二师下世,灵光岿然,独有先生。虽年逾中身,未为大堂,浙人所仰望者,亦无第二人,愿存精神,加餐食,长为乡土表仪。幸甚!幸甚!”盛赞孙诒让金石研究成就与学术地位,以为“治六艺,旁理墨氏,其精专足以摹挃姬汉,三百年绝等双矣。”
俞樾赠孙诒让此联、端方赠孙诒让《古埃及石刻造像拓本轴》原藏瑞安玉海楼。孙诒让哲嗣延钊于1947年将玉海楼藏部分图书文物藏捐赠浙江大学文学院,后来所赠图书基本上由原杭州大学图书馆特藏,文物、拓片、手札、墨迹等归藏浙博。
一幅馆藏曲园老人俞樾集字赠联引发晚清朴学大师孙诒让的古籀金石学术交往历史片段,这也是博物馆藏文献与器物藏品研究中需要关注与把握的一个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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