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剑萍
古柳下,小桥边,夕阳西斜,“嘭嘭跷、嘭嘭跷”的,不过几记疏朗的鼓声和简板声,却节韵隐然,孩子们呼朋引伴地跑来,挨着渔鼓艺人围成一圈坐下;得了闲暇的农人和主妇们也趿着鞋、端着矮凳来了。渔鼓艺人估摸着人来得差不多了,清一清嗓子,挺直了脖颈唱起来,苍凉质朴的曲调,间着鼓声和简板声,悠悠荡荡地飘在乡野葱郁而静谧的暮气之间……只要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温州闽南语区生活过,就不会不知道渔鼓,听过渔鼓的人,就不会忘记这样的场景。
曾是常见的娱乐方式
明人王圻的《三才图会》载:“渔鼓,裁竹为筩,长三四尺,以皮冒其首,皮用猪膋上之最薄者,用两指击之。又有简子,以竹为之,长二尺许,阔四五分,厚半之,其末俱略外反。歌时用二片合击之以和者也。”渔鼓制作简单,用竹子为筒,猪膋俗称板油,就是附粘在猪内脏上的那部分脂肪,取脂肪上覆着的薄膜蒙在竹筒一端的口子上;再截取一段竹子劈开做成简板。竹子中空,而猪膋膜很薄,发出的声音显得沉郁内敛;竹制的简板相击声音清脆利落;表演时,艺人一手击渔鼓,一手合击简板,和声而歌。
温州地区的渔鼓,只用闽南语表演,因而只风行于闽南语区域。早年,渔鼓曾是市井和乡村繁荣的装饰品,行走在温州闽南语区域,时常会与渔鼓不期而遇,尤其是庙会之类的活动,街巷和村头总少不了渔鼓表演。如今,像平阳水头、苍南灵溪这样讲闽南语的大镇,随便找一个三十岁以下的人,多半不知道何为“渔鼓”;闹市店铺里震耳欲聋地响着各种风格的音乐,也断然不会有渔鼓声。
要绕过这些喧嚣与时尚,慢慢地踱入门面整齐却陈旧的街巷,就是在城市化进程中被封存的所谓“老街”,繁华已然逝去了,留居于此大半是神情淡然的老人,偶然一瞥,就令人心生怀古的惋叹。不经意间,耳际传来“嘭嘭跷”、“嘭嘭跷”的奏鸣声,古老的闽南语,古老的曲调唱,唱着古老的故事……
平阳县水头镇的黄嘉和老先生,每天清晨会打开录音机听一段渔鼓。已过了古稀之年的他,还记得第一次听渔鼓的情形:“那是在水头镇小学旁的土地庙里。”
黄老先生幼年时生活在乡下,家里兄弟姐妹多,家境贫困。有一年家里遭了事,实在无法过活了,他就被过继到水头镇上的亲戚家当儿子。
“那年我4岁,已经略懂人事了,离开父母难受,就整日整夜地哭。”黄老先生的养父母被哭闹得没办法,只好抱着他到处走,这一天走到水头镇小学旁的土地庙,听到隐隐的“嘭嘭跷、嘭嘭跷”之声。小孩子不哭了,伸长脑袋往庙里探去。黄老先生的养父顺势把孩子抱进土地庙,渔鼓艺人正在廊下表演,四下密密麻麻地围着听众。黄老先生怔怔地听着、看着,大半天都没哭闹;连着几日,养父母都送他来听渔鼓……时日长了,黄老先生和养父母家里也亲了,再不胡乱哭闹,家人却都记下了他爱听渔鼓的习惯,知道哪里有渔鼓艺人做场,总不忘告诉他一声……
在温州地区,渔鼓表演一般分为堂唱和门头唱两种。堂唱,就是被请去登堂入室地唱,当然,表演场地不限于厅堂,多是在黄昏大家得了空闲时,择一块空阔之处;请艺人来堂唱,要专门给钱并供应饭菜点心,远来的艺人还要安排住宿。门头唱,顾名思义,就是挨家挨户地唱;在乡间多是一个家族住一爿大屋,门头唱的艺人就在大屋中的空坦上表演,从各家各户换一点米粮和零钱。
渔鼓历史悠久分布广泛
这种表演机制,与渔鼓的起源大有关系。
渔鼓艺人们把八仙之一的张果老当做渔鼓始祖。据说张果老手上拿的道具就是渔鼓,他的伙伴曹国舅拿的笏板是当简板用。张果老击着渔鼓到处游走,劝说世人从善避恶;学仙的道士们依样画葫芦,于是就有了“道情”表演。最早的渔鼓是用鱼皮蒙面的,所以叫做渔鼓。
渔鼓起源于道教的“道情”同样被学者们承认,与传说不同的是,学者们考察历史后认为,道情源于东汉张道陵时期出现的道歌,唐朝统治者信奉道家,道情因之盛行;约在宋元时期,道情的形式和称呼被民间说唱艺术吸收,演说内容则变成叙事性的传奇,脱离了道教的说教范畴。明清时期,郑板桥、王夫之等都写过渔鼓词,渔鼓有了文人因素而大行于世,在民间则常把道情和渔鼓混为一谈。戏剧《珍珠塔》等文艺作品中,均有渔鼓的印记。《西游记》第七十回:“行者道:‘你的大王却着恼呵?’小妖道:‘正在那里着恼哩。你去与他唱个道情词儿解解闷也好。’”这里虽然仍称作“道情”,但和尚可以唱,而妖怪大王爱听来解闷,正如《清稗类钞》所言:“道情,乐歌词之类,亦谓之黄冠体。盖本道士所歌,为离尘绝俗之语者。今俚俗之鼓儿词,亦谓之唱道情。江浙河南多有之,以男子为多。”可见渔鼓已经完全变成一种市井艺术,早已远离了“道情”的实际范畴。
渔鼓历史悠久而分布广泛。湖南、湖北、山东、广西等地的民间,都有渔鼓表演,如著名沔阳渔鼓、祁东渔鼓,如今大部分都形成了多人表演的形式,并且加入了除渔鼓、简板之外诸多其他乐器;在浙江有著名的“象山渔鼓”,这是渔家一种祈福方式,与作为说唱艺术的渔鼓不同。
从现存的温州地区及近旁的台州及福建省闽南语片区的渔鼓看来,可能是流传至今最为质朴的渔鼓吧。依然是一根长竹筒裹着猪板油上的薄膜,爱俏丽的,再在边缘拢上一圈红布;简板从早期二尺被缩短成为两爿三寸二分的短竹片,更轻更便捷,边缘挖出细齿是为了握在掌心不致打滑;就连渔鼓的名字,也因为渔鼓击打时发出的“嘭嘭”声,被直率地唤作“嘭鼓”。闽南语是一种古老而较少受到外来语言冲击的方言,其发音与中国古典音律保持着一定程度上的默契,因而温州渔鼓的唱腔至今仍以宫商角徵羽五音阶为主进行反复咏唱,念白是以方言音调的变化而力求跌宕起伏,这一切,都让温州的渔鼓保持极为浓郁的传统韵味。
乾隆年间的《平阳县志》称,明清时期大量福建人迁移至此,渔鼓随之传入;而南宋永嘉(今温州)诗人薛季宣《雨后忆龙翔寺》就写下了“菱歌面面来渔鼓,灯火层层到客舟”;其他史料极少,渔鼓究竟如何传入温州,成为无迹可寻的一段历史。此外,在温州地区以闽南语作为表演语言的渔鼓,生存范围如此之小,何以数百年不衰?福建的渔鼓又是从哪里传来的,来到温州之后为什么没有发展出温州话的形式?这些都已经湮灭在岁月的烟尘中,我们只能凭着想象去触碰历史上的温州渔鼓:明清人口大迁移之际,流离失所的渔鼓艺人来到新的家乡温州,走在不知通向何方的路途上,走进一个个村落,敲响了渔鼓与简板,唱着外来的腔调;主人家听着有趣、瞧着艺人辛苦,就从屋里量了半升米或豆子,倒在艺人早已备好的布袋子里……慢慢地,人们只要听到“嘭嘭跷”的声响,就会说“唱嘭鼓的来了”……
“还数家田第一支”
“嘭鼓唱来闹嘁嘁,还数家田第一支。”在温州地区,在渔鼓业界只要提起张家田,渔鼓艺人就会拇指一竖,拍着渔鼓唱上这么几句。渔鼓是竹筒制的,以支来计算,渔鼓好,人们就说“渔鼓大支”。
张家田(1916-1986),平阳县水头镇凤湾村人。张家田的夫人、九十多岁的翁老太太踮着脚,颤颤悠悠地找出录音机和张家田生前录制的片子,一边听着丈夫唱的渔鼓,一边讲起了往事。
据说张家田自小听到渔鼓就如痴如醉,年岁稍长就立下“要唱嘭鼓”的“大志”,还偷偷跟苍南县桥墩的盲眼艺人学了艺。走街串巷的渔鼓艺人,风餐露宿的,向来不被人们认为是好职业,渔鼓艺人队伍中有许多残疾人,多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才入了渔鼓这一行。聪明伶俐、四肢健全的张家田说自己要唱渔鼓,亲友当然反对,张家田的父亲张老先生为此恼怒不已。
有一天,张老先生正遇上不乐意的事,旁人来告诉他,张家田又在唱渔鼓了。老先生一怒之下,操起墙角的砍柴刀就追,声称“劈了这儿子不要了”。张家田见到怒气冲冲的父亲,心知不好,拔腿就跑,父子俩一追一跑就从张家田老家凤湾村追到十数里外的凤卧湾村。凤卧湾人听多了渔鼓,认识了张家田,见到他狼狈的样子,一户翁姓人家就让他躲入家中……这户人家后来就成了张家田的岳家,翁老太太就这样嫁给了张家田。
儿子成家了,父亲管得也少了,张家田背着渔鼓四处唱,慢慢地名声越来越大,请的人也越来越多。“明天有大的堂唱了,他就坐着看大书,一本接着一本看,直到夜里。”翁老太太回忆说,乡野间把线装的古书称为大书。一般渔鼓的表演内容多为中国民间耳熟能详的小说或戏曲,唱词是由渔鼓艺人根据古典小说、传奇或戏曲剧本进行自行编辑,同一个故事,在每个渔鼓艺人演绎之下并不尽相同;技艺高明的艺人,也不屑于袭用他人的唱词。张家田有时一次堂唱要唱一整本传奇,他不过是少年时粗略读过书、识上字而已,但一整本传奇唱下来两、三个小时,唱词全是前一日的腹稿,且唱词体制暗合古诗词一些格律要求,两句一押韵,句子尾字平声,吟唱时便于拖下来,产生摇曳不尽的效果。张家田最拿手的是《再生缘》中《谢金袍》的一段。上世纪50年代前期,他的一场《谢金袍》可以拿到7元酬金;人们说,他唤一声“江进喜”就值5角。张家田还曾多次被邀参加县、市、省曲艺演唱,1957年,被推荐加入为浙江省曲艺家协会会员。
“他的嗓子是水喉,又润又亮,一开口就能赢头彩;腔调好,板眼稳,字字清楚,唱什么像什么;用词干脆利落,好懂又雅致。渔鼓的好,都占尽了。”省级非遗传承人、平阳县麻步镇的杨化念是张家田弟子孔纪珊的弟子,算起来是张家田徒孙,他介绍说,渔鼓业内把艺人嗓子分为水喉、火喉、木喉三种,水喉是最好的,音色好听且久唱不哑;火喉听上去不错,可时间稍长就像被火烧了似的干哑了,这种嗓子的艺人,日夜都要养着嗓子,平时少说话,饮食起居都要注意;木喉是最糟的,就像柴禾一样又涩又硬,只好从丹田里调一口气硬撑着,一场堂唱下来,人累得不行。孔纪珊就是木喉,表演技术很好,但终究未能达到老师张家田那样的高度。
渐行渐远声渐悄
渔鼓行业不为人青睐,艺人择传人也不挑,只要能拍得动渔鼓、唱得出声音就好;师傅教导弟子,无非就是击、滚、抹、弹等手法和几种基本的唱腔,所谓“师傅引进门,修行靠个人”,想要技艺精到,靠的是多看多想。张家田之所以唱得那么好,一来兴趣使然,二来天赋也高。“现在要找天赋和兴趣都好的弟子,更难了。”杨化念颇有几分感慨。日前他听闻一位开渔鼓唱片店的朋友说,水头镇凤卧有一位盲眼青年经常光顾,还表现出学习渔鼓表演的意向。杨化念先生为此特地跑了几趟凤卧,花了好几百元钱,却还找不到这位青年。
张家田家中晚辈并无一人学习渔鼓,他生前正式收的弟子只有孔纪珊和周超涨两人,孔纪珊年岁已大,听力退化得厉害,早已不唱渔鼓了;周超涨是个盲眼艺人,渔鼓不足维持生计,他就四处云游,替人算命解签,渺不知去向。虽说除了张家田之外,还有其他渔鼓表演派别,但历数平阳苍南两县,目前正经能唱上渔鼓的,也就一二十人。
唱渔鼓的少,听渔鼓的也寥寥无人。在平阳县水头镇,大概就剩下一家专门卖渔鼓唱片的店。这间位于水头镇庆丰街11号的小店已经有四、五年历史,店主蔡女士提起生意就直摇头:“从来没有年轻人来买唱片,顾客都是老人,一年比一年老,一年比一年少。去进货也没有新唱片,来来去去就是《谢金袍》、《绿牡丹》几种。”蔡女士已经觅好其他生计,只等着手头存货卖完就关门。
作为温州地区渔鼓活跃的区域,平阳县于2007年把渔鼓作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申报,并获得通过。下一步,杨化念等四五位渔鼓艺人计划在平阳县鳌江镇的梅源建设渔鼓基地,当地文化馆的有关负责人表示支持,同时也说:“我们对渔鼓还是以保护为主,目前并没有发展壮大渔鼓表演的计划。”
虽然如此,与杨化念私交颇密的苍南县灵溪镇的林开储先生仍为此感到高兴。林开储是张家田的私淑弟子,当年曾努力地学习张家田的唱腔。渔鼓如今已被他束之高阁,偶尔拿下来想要弹唱,却不知道给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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