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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桑梓我的根

2020年12月11日 10阅读 来源:温州日报 2010-04-15 00:00:00

南航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在胸怀大志的人看来,家乡往往是一个精美的螺蛳壳。我不知17岁就展翅远翔的夏鼐有否如是想,但可以确定,家乡温州是他一生辗转各地神牵梦系的根,是他主动把珍贵藏品无偿捐献的后方,是他山岳般事业成就的发源地。

痴迷诗书的小城少年

清末,1910年2月7日,温州市区厝库司(今解放北路)一家叫做“夏日盛”的丝线店人来人往,显得比往常更热闹,因为“夏日盛”第三代又多了一个男孩。男孩初名夏国栋,至初中时被仿其兄夏鼎,改名为夏鼐,字作铭。

作为城内知名商号,“夏日盛”开创于夏鼐祖父夏敬亭之手。夏敬亭,原籍瑞安周田村,少年时立志经商,随身仅带一件行囊就从瑞安来到温州。学艺于丝线业的他后开办“夏日盛”丝线店,诚信经营,生意“日盛”,终使其店跻身于温州富商榜的“二盛三顺”之列。夏鼐之父夏文甫继续业商,开设了一家瓯绸坊。

成长于“夏日盛”的金字招牌下,男孩注定被寄予了父辈的经商厚望,然而命运在他改名之刻,似乎就埋下了一生事业的线索。夏鼐,夏朝之鼐,作铭,为古文物制作铭文,此名字不搞考古,岂非太辜负?

1922年,购买了市区仓桥街130号一处大宅,夏家拆造后搬迁进去。初建于19世纪末的该宅坐北朝南,五间两进合院式,总建筑面积约2000平方米,主体为砖木结构的欧式楼房,装修洋气,弧拱长窗,雕花装饰的大门两旁砖刻着一长一短两副对联,那就是今天的市级文保单位——夏鼐故居所在地。12岁的夏鼐在此读书,之后结婚、收藏古币,度过了整整五年的年少时光。

考古要有丰富的文史知识,要博览大量书籍文献。隔着一个世纪的漫长时光回望过去,我发现,夏鼐这位日后中国现代考古学奠基人之一,从小就无意中为自己的专业奠基。在夏鼐夫人李秀君的回忆里,幼年夏鼐性格内向,不爱说话,最大爱好是看书。从1914年四岁时就随大姐在家塾读书,到1919年考入市区瓦市殿巷模范小学(今瓦市小学),再到1920年考入浙江省立第十中学(今温州中学)附属小学,夏鼐每当放学回家,就习惯坐在其母亲房间里一边吃零食,一边静静看书,不发出一点声响,平时都不太出门玩,以至于许多邻居都不认识他。

一颗读书种子慢慢成长起来。“书”名远扬的夏鼐被任为校儿童自治会图书馆主任,得以翻阅众多具有新思潮的书籍。不知足的他还读到校外去,当时市区府前街有一家日新书局,设有阅览室,夏鼐不时前去。他甚至规定自己每天看书要达到100页,还制定出下限50本、上限100本的年度课外书阅读量。凭借阅读的打底,夏鼐学习成绩优异,小学四年级被推选为级长,1924年更以“榜眼”的名次考入十中初中部,受教于温籍名儒、历史学家周予同等人。

对书生来说,书就是乌托邦,然而那个年代,“书托邦”之外是战争、是内乱、是遍地烽烟。当年,孙传芳部队攻打浙江,夏鼐第一次目睹战争的残酷面目,他跟随全家逃难到瓯海慈湖的外婆家。然而即便战乱,夏鼐仍不改本色,1925年,他托到上海的父亲代为购买鲁迅的《呐喊》。1926年,北伐军十七军来温,夏家又一次逃难到外婆家,他随身带去了大批创造社小说。

在如饥似渴读书的温州岁月,夏鼐的另一项爱好——钱币收藏,也无形中为他日后的考古专业埋下伏笔。在1935年10月1日的日记里,他记载“初中时便喜欢拣古钱”,在父亲的帮助下,从收藏一般的流通制钱开始,过渡到分类编集成册,考证古钱币的名称年份。

奔波探亲的乱世游子

1927年,未听从父母要他继承家业的安排,放弃了保送温中高中部的资格,17岁的夏鼐在大哥夏鼎一路护送下到达上海,考取上海光华大学附属中学高中部。鹏程万里,他的羽翼日渐丰满,可以试飞了。他从此开始了漂泊在外的漫长年月,只在假期时才迢迢回乡探亲。

然而他的父母却要为他在老家筑个巢,当年11月26日,在父母一再催促下,游学沪上的他第一次“飞回”,因为他两天后要结婚了,虽然新娘李秀君的面都没见过。

李秀君,长方脸,清秀端正,念过私塾,1908年出生于温州南郊一乡绅家庭,比夏鼐大两岁。

作为典型的包办婚姻,夏鼐与李秀君令人惊叹地白头到老。即使后来夏鼐成为大学教授、著名考古学家,李秀君居家打理,文化水平相差悬殊,两人依然携手相伴一生。他俩的和睦恩爱是同为旧式婚姻的胡适与江冬秀、鲁迅与朱安等难以比拟的。

夏李两家都有相当实力,婚礼按温州习俗办得很热闹。大喜当日黄昏,李秀君坐着花轿吹吹打打出门,亲朋好友举着红蜡烛,一直护送到市区南门头,花轿直抬到仓桥街夏家门口。身穿长衫马褂,头戴学士帽,胸挂红绸球,新郎官夏鼐早已翘首等候。三天繁琐讲究的婚礼程序过后,两人还到照相馆拍了结婚照,李秀君穿着旧式长裙、宽袖套衫坐着,夏鼐长衫马褂站在旁边。可惜这张唯一的结婚照,却被“文革”毁掉。

如果说夏鼐的婚姻是父母打造的,他的事业应该是他自己造就的。婚后不久,夏鼐继续外出求学,从上海光华附中考入著名的燕京大学社会学系,转入清华大学历史系,再出国留学考古,历经欧亚非三大洲,越飞越远。

1942年2月,在离温多年后,毕业工作于重庆中央博物院的夏鼐再一次踏上回乡之路,从川黔桂到鄂赣浙,他一路辗转大半个南中国,千里奔波,终于在25日到家。“去日儿童皆长大”,窦叔向的名句最到位地抒发了夏鼐的感慨。

这趟多年后的回乡让夏鼐再一次尝到逃难的恓惶滋味。时逢日寇第二次侵扰温州,夏鼐把全家老少送到乡下避难,留守南郊岳母家里。李秀君回忆,一天下午,闯进两个日本兵在屋内低头搜找财物,夏鼐在旁应付着,试着用日语问了一句:“你是日本人吗?”一个士兵似乎察觉不对头,顿时凶相毕露,一把抓住他衣领,从腰间抽出军用匕首。夏鼐赶紧挣扎,脱身向外逃。日寇从后面追来,恶狠狠砸来一根门闩,还高喊:“回来!给我回来!”所幸夏鼐已飞快跑进门外果园。他一口气跑到另一个村庄,半路上看自己白衬衫太显眼,向老乡借了一套黑衣黑裤换上,才慢慢返回家里。如今在市博物馆库房里,躺着夏鼐用过的一口雕刻着花鸟的红漆扁木箱,正面的铜皮拍子依然锃亮,如果你仔细观察,那箱上还留着日寇军刀砍过的痕迹。

1947年5月,夏鼐再次返温探亲。这次他的始发站变成了南京,身份变成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副研究员。回家度假的他不忘考古,去城郊寻觅“义冢”碑碣,登市区西山勘查宋代西山窑址,上海坛山发现北宋元丰三年海神庙石碑、探访宋代大儒叶适(叶水心)之墓,还将自己珍藏的宋宝祐四年叶德安圹志碑以及一些手拓碑文等,赠送给籀园图书馆(现藏市博物馆),充实了家乡的馆藏文物。

1948年底,国民党大势将去,孤岛台湾成为主要撤退地,无数知识分子面临走与留的艰难抉择。爱才的所长傅斯年劝夏鼐一起走,让他先押运史语所文物赴台。然而夏鼐还是选择了留在大陆。当年12月,他脱离史语所再一次回乡,在温州呆到1949年5月。闲居中,他亲历了温州和平解放,并根据1944年、1945年在甘肃发掘古墓葬与史前遗址等经历,动笔撰写《甘肃考古漫记》,不久,应聘到浙江大学人类学系任教。

1951年,温州文物管理委员会成立,夏鼐与刘景晨、方介堪、梅冷生、孙诒让之子孙延钊等成为首批委员。

怀乡情深的京华大家

1952年冬,转任中科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的夏鼐把妻儿接到北京,结束了婚后长达25年的两地分居,全家团聚在一起。市博物馆收藏的夏鼐遗物里,有一口大皮箱,上面印着“振东皮箱厂如假包换与众不同”、“温州南大街县前头坐东向西”等厂名厂址,那就是当年夏鼐举家从温州迁居时,装衣物用的。

虽然从此长做北京人,三年后又被任为学部委员(相当于院士),事业蒸蒸日上的夏鼐并没忘了生他养他的故乡。他时常回温,凭自己的专业学识以求服务桑梓。1956年10月17日,夏鼐回温整理家务,并帮市文管会鉴定一批藏品,还捐献了自己的部分藏书与多年收藏的131枚古钱币。期间他在军分区礼堂做考古专题报告,情不自禁用温州方言讲话,吓跑了不少外地听众。

我市学者伍显军曾细细梳理过那批古钱币,最早的是汉代半两1枚、五铢2枚、王莽“新”政权铸大泉五十1枚,依次是唐宋金元明清历代钱,此外还有安南景兴通宝(今越南)、日本宽永通宝等外国古币。在用四色棉线装订的收藏册上,夏鼐引用了多部我国钱币史重要专著,对铸造年代一一加以考证,显示了他少年时在古钱币研究上的造诣。

捐献藏书中,十分醒目的是他手抄的《温州先哲著述见存书目》与两部英文原版书:上世纪驻温英国传教士苏慧廉的《A Mission in China》(一个传道团在中国)及其夫人苏洛茜的《A Passport To China》(乐往中国)。后者是夏鼐在北京街头旧书摊淘来,两书蕴藏着大量早期温州史料,文献价值颇高。

再一次回乡是上世纪60年代,当时温州出土了唐代独木舟和乐清白石动物化石,却一直无法落实具体年代,夏鼐把标本带到北京,委托专门机构最终鉴定出确凿的“生辰八字”,解决了瓯越文化研究上的一大难题。1981年3月,夏鼐在中华书局出版了元代温州乡贤周达观名著《真腊风土记》的校注本,全书作为中外交通史籍丛刊之一,达到12万字,是原著的12倍,注释准确。此外,他在燕京大学期间开始收集叶水心的年谱资料,后在温闲居时也进行整理,并计划与人合著《叶水心年谱》,可惜如今抄本稿本皆已散失。

对任何一位完成中等教育的学子而言,母校都不是唯一的,但夏鼐最眷恋的母校,应该还是温州中学。上世纪80年代,北京成立温中校友会,夏鼐积极参与。1982年10月,恰逢温中八十周年校庆,夏鼐被推选为校庆筹委会名誉会长,彼时他已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事务繁杂,但庆典期间,依然返温出席,并兴致勃勃题词并写贺诗。

在一张当年的黑白照片里,我看到夏鼐身穿深色中山装,左胸兜前佩着钢笔,与师长同学们重逢于菁菁校园,“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他双手拈着上衣下摆,表情谦和地站着,毫无高官架子,惟有笑容无比肆意。次年冬,欣闻温州被列为全国首批沿海14个对外开放城市之一,这位以严谨著称的古稀学人再次动了诗兴,写下《忆故乡温州》:“故园自有好河山,羁旅他乡两鬓斑。昨夜梦中游雁荡,醒来犹觉水潺潺。”

1985年1月,平生很少写散文的夏鼐在《中国教育报》上发表了一篇《九山乡梦绕师门》,深切追忆1924年的温中校长金嵘轩。是时他与金先生公子金志庄为十中附小同班级同学,经常一起到九山河城墙边为考温中而温书,累了就登高眺远,直到暮色苍茫、万家灯火。临近考试时,金志庄告诉夏鼐,父亲不让他投考,因为考生有八九百人,录取只一百人,刚任温中校长的父亲怕他考上,别人有徇私舞弊的议论。金嵘轩的大公无私、主动避嫌震撼了夏鼐。晚年的夏鼐每当听到高校考试开后门的丑事,便深深忆起金嵘轩。

谁也没料到,该文发表仅仅五个月后,他突发脑溢血驾鹤西去。然而即使生命最后一刻,在他意识深处,我相信,故乡温州就像那篇散文结尾所写,“仍然是那么美好,九山河仍然是那样波平如镜、清澈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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