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瀚

前几天，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陆绍阳教授给我发来一张照片和一篇文章，照片是著名国画家吴茀之先生的一幅画《甘蔗萝卜》，文章是陆院长写的有关这幅画的画评。

画面里只有两根竖立的甘蔗和摆在地上的四个萝卜，经逐字逐句仔细辩读，画作右侧的款识内容是:“甘蔗脆而甜，萝卜肥而嫩。春节访农兄感以此为赠。春节参加笕桥手工农联欢会，承农兄将辛勤所得果实见赠，偶作此以志不忘。吴豁一九五八年秋日。”我深深地被这幅充满生活情趣又饱含老艺术家深情厚谊的画作感动到了。陆老师的文章介绍了吴茀之先生创作这幅画的因缘，这是吴老在1958年困难时期到杭州笕桥农村参加手工农联欢会时，一个村民带来了两根甘蔗和四个萝卜送给他，让他很感动，念念不忘，特地画了这幅画提醒自己要永远记住这段情谊。

由此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农村的生活状态，以及长辈和乡民们的待客礼俗。我的老家在海岛洞头的一个小渔村，环境清幽，民风淳朴，小时候在家乡看到家里来客人，父母亲也有类似的待客之道。比如说一些亲戚或长辈远道来做客，那时候生活条件比较艰苦，不像现在冰箱里储备着许多食材。家里没什么太多吃的东西，母亲就会翻箱倒柜找出几个鸡蛋、虾干和鳗鱼鲞等作为配料来煮粉干，鸡蛋或炒或煎，鳗鱼鲞切成粗细适中的丝，虾干剥去头上尖尖的刺，煮好后用那种平时盛汤的“团盔”盛着满满一大碗（汤）粉干端上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馋得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直流口水。假如客人是上午来的，父亲就会跑到邻村状元岙的肉铺买半斤八两猪肉来切成肉丝，跟上述的辅料一起现炒后煮粉干，那碗粉干就更加鲜香可口了。要是像我那几个“海量”舅舅的客人到家来，父亲还会叫我们拎着酒瓶子去村里的小商店打一斤温州人称为“白眼烧”的洞头甲烧酒，客人喝着酒吃着粉干，父母亲坐在八仙桌两侧陪客人聊着我们小孩子听不大懂的家长里短。这碗粉干加这瓶“白眼烧”就是当年我们海岛渔村绝大多数人家待客的最高礼遇了，哪像现在买那么多菜烧起来摆上满满的一大桌。

我们温州地区的乐清市也有以粉干待客的习惯，不过乐清人以炒粉干为主，到现在乐清民间还有一种传说，就是谁家娶媳妇要先问问这个未来的“当家人”是否有一手炒粉干的好厨艺。记得读大学期间的一年暑假，我跟元珍和元龙同学一起去雁荡山麓的大荆镇福敏同学家玩，到福敏家差不多上午十点半了，我们就在他家二楼福敏的房间兴奋地谈天说地，神侃海聊。没过多久，福敏妈妈用一个长方形的木质大茶盘端了三大碗炒粉干上楼，这时福敏同学边把粉干分别端到我们三人面前，边说了一句“你们慢慢吃，我先下楼了。”，然后知趣地跟着他妈妈下楼去了。我现在想想他当时下楼后可能没得炒粉干吃。雁荡山那一带的炒粉干很特别，他们用的是那种很细的粉干，然后会放很多的辅助食材，乐清人叫作“香料”，一般有猪肉丝、虾干、跳鱼干、鳗鱼鲞丝、胡萝卜丝、笋丝、鲜牡蛎等，鸡蛋煎成薄薄的鸡蛋皮，再切成很细的丝，葱切成寸把长的葱段。因为主料粉干很细，所以这些辅料（除牡蛎外）也必须得切成很细的丝才能炒的均匀，各种食材相互渗透其间，炒好后看上去五彩缤纷的更有美感，吃进嘴里各种食材的味道集中迸发更加美味。这碗炒粉干不仅考验厨艺，还能看出“当家人”的刀功。这么一大碗炒粉干摆在我们眼前，五颜六色的香料在热气袅袅中焕发着神采，喷香喷香，勾起了正处饥肠辘辘中的三个年轻人的强烈食欲。当然，也跟我老家一样，这一大碗炒粉干就是正餐了，这在当年的乐清也是一般人家接待客人的最高标准了。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会时常想起福敏妈妈的那碗色香味俱全的炒粉干。

说起乐清的炒粉干，我爱人晓慧是乐清人。老家在原万岙乡支岙村一个叫山塘的自然村，村前有一条小河，小时候去柳市外公外婆家得坐上两个小时的河轮才能到达。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到外婆家，外婆总会炒上一碗“香料”十足的粉干让心爱的外孙女吃，那碗好吃到爆的炒粉干还会时常在她脑海里浮现，每当想起时总能惹得她口舌生津，同时也沉浸在慈祥的外婆曾经对她各种好的深情回忆之中。外婆把这门炒粉干的好厨艺传承给了妈妈，妈妈也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晓慧，结婚二十五年来，我们家的厨房里时常会飘来炒粉干的香味，那是街头巷尾任何一家有名或“非著名”点心店的炒粉干不能相比的，除“香料”丰富、手艺精湛外，还倾注着她对家人深情的爱及对各人口味的精准把握。晓慧还说，乐清人现在还保留着一个传统，哪家孩子订婚或结婚当天，都会准备两碗点心，一碗甜的、一碗咸的，咸的一般都是炒粉干,而且一定要请亲戚朋友中粉干炒得最好吃的那位来掌勺。

我们老家还有一种待客习俗跟吴老这幅画里体现得很像。一些出生在我们村里的，长大后因当兵提干或读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的“有头有脸”的人回老家探亲时，乡亲们都会很开心很热情地接待他。稍富裕点的亲戚会邀请客人到家里吃顿饭喝顿酒，家境一般的亲戚会烧一大碗粉干之类的点心送到那个客人的父母亲家里去请他吃，还有的会把家里拿得出手的东西，比如一篮子鸡蛋、或几斤鱼干鱼鲞、或虾干虾米等海岛土特产，作为礼物送给那位客人。这种待客之道都是我小时候在农村老家经常看到的，近几年我带女儿回老家探亲游玩时，有的亲戚还会把自家积攒多日的家养鸡生的鸡蛋、海边或山沟小溪放养的水鸡（我老家称鸭为水鸡）生的鸭蛋送给我们作礼物。因此，吴老这幅《甘蔗萝卜》画里所表达的那份浓郁的生活气息和知遇感恩之情，让我特别感动，回忆起来倍感亲切。

一碗粉干，或汤煮，或香炒，跟吴老画笔下的两根甘蔗和四个萝卜一样，都凝聚着乡里乡亲那份几乎倾其所有的爱，质朴厚重，真挚感人，让人铭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