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远
2019年国庆期间,由七个导演各率一套人马合作拍摄的电影《我和我的祖国》热映。影片演绎了七个故事,以小见大,于细微处见精神,于平凡中见伟大。
七个故事中,最让我感动的是《相遇》。核辐射、恋人误会,让观众为主人公高远的身体和爱情揪心。坐在影院里,看着银幕上的一个个镜头,忍不住热泪奔流。工作艰苦、身体容易受到伤害;性质保密,与亲人常年分离甚至失联——这些情形,对于子承父业、在核工业队伍中工作了近20年的我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举两个例子。
在湖南省郴州市下湄桥小区,这里居住着一批特殊的人群。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为了能够及时为“两弹一艇”提供核原料,尽快结束新中国无核的历史,一群核工业人,在中南地区勘探或采集铀矿时开展“土法炼铀”与“坑道攻坚战”,因工作强度大、防护措施简陋,造成了大量伤病员。这批人员后因伤情病情加重陆续去世,留下的遗孀聚居在此,逐年增加,形成了一个特殊小区。
即使只是一个小分队,每到一地,使用的收信地址也必定是在邮政局备案的“某省某县××信箱”。
《相遇》中的故事,是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为背景展开的。我以下讲的故事,其实也与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有关,只不过时间跨度更长些,人物更普通些。
一
六年前,正善叔叔走了,享年78周岁零两个半月。这一天是7月1日,恰逢党的生日。不过没有人想到要为这个有着近55年党龄的老党员覆盖一面党旗。因为他太平凡了,既没有显赫的职位,也没有了不起的功劳。他平生做过最大的带“长”字的官是班长,党内职务是支部委员。
相比曾经朝夕相处的老同事,正善叔叔算是长寿的。在千千万万的人群中,他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虽然朴实无华,但却正直善良,一辈子没做过昧心的事。犹如他的名字:正善。
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正善叔叔就见识过我的尊容了。至于他长满络腮胡子的脸有没有与我的面颊亲密接触过,就不得而知了。直到七、八岁时,我才记住正善叔叔。
正善叔叔是家父的同事,他们在一起共事了三十多年,各自退休后才分开。
家父是温州永嘉人,正善叔叔是温州苍南人,但他们并不是在温州认识的,而是在湖南成为同事以后才认识的。
1955年3月,在最高层授意下,中国第一支铀矿地质队伍——309队在长沙市建立。它标志着中国核工业建设正式起步,
309队一开始筹备时,包括苏联专家在内不过39人。之后,这支队伍迅猛发展,仅三年半时间就组建了18个分队,职工总数达8600多人,工作区涉及南方11个省区。各分队组建之初的主要领导,大都级别很高,还有行政13级(副厅级)以上的。除了行政干部之外,这支队伍的人员构成主要有两类:一是从全国各地抽调的技术人员,二是从部队下来的退伍和转业军人。家父和正善叔叔,属于后者。据我估算,进入到这支队伍中的温州籍职工不下20人,他们到了309队后,首先接受的是培训。
培训期间,不光学业务、学机器操作,还要学政治、学保密制度。当这些刚刚放下枪杆子,身上依旧保持着军人作风的汉子,知道了什么是原子弹,听说了毛主席、党中央焦急地盼着我们国家也有自己的原子弹的时候,个个精神振奋。
经过培训,家父和正善叔叔成了钻工。钻工的主要工作是操纵钻机向地下钻进,从不同深度的地层获取岩心 、矿心、岩屑、气态样、液态样等,掌握第一手的地质资料。简单地说,就是通过地质钻探,查明地下地质和矿体的分布、储量、品位等情况。
为了抢时间、赶速度,通常将钻塔立好后,便开始三班倒,连续24小时作业,直到一个钻孔的钻探结束。每当钻工们提拉钻杆取样时,18磅大锤与钻杆的撞击声,格外响亮尖锐,能传出老远老远,响彻几个山头。
由于309队最初的工作区域涵盖了包括浙江在内的南方11个省区,家父和正善叔叔还一度在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区的大洲工作过。不过,他们的地质生涯基本上是湖南度过的。
因为队伍流动性强,正善叔叔结婚后,爱人和小孩一直没有随队。加之他爱人是农村户口,想迁户口过来都办不到。有时他爱人带着小孩过来也是探亲性质,住一段时间即走,长住比较少。夫妻长期分居,孩子得不到父亲的关爱,在这支队伍中是普遍现象。正善叔叔他们苦啊,我现在想起来,仍然是这种感觉。
二
我记住正善叔叔,并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是在湖南省安化县一个小镇。
小镇位于湖南四大水系之一的资水交汇处(长江支流,又称资江)。相传附近有一金霞山,雨过天晴时,金光万道,烟霞缭绕。又传说邻县草烟发展较早,均通过此地装船出口。抗战期间,国民政府兵工署十一兵工厂部分迁入这里建厂,一时盛况空前,成了数万人聚居的闹市,人称小南京。后因多次遭遇日军飞机的轰炸,兵工厂迁移,这里复归平静。
现在这个镇内有大片的村庄被1961年建成的柘溪水库所淹没。我曾在该镇村小上过几个月的学。家父和正善叔叔工作的地点是在十八渡村对面一个叫做周家的小村子,因中间隔着柘溪水库,每次上学放学要坐渡船,中餐吃自带的干粮。一次,我跟正善叔叔和其他几个叔叔从周家坐渡船到十八渡玩,正善叔叔买了一斤地瓜糖(用红薯在大锅里熬制而成),他和其他几个叔叔一人两粒,其余的全给了我,从此牢牢地记住了正善叔叔。
这一带地理很神奇,境内有许多天然溶洞,大的可以容下一个制作枪支弹药的兵工分厂。地底下深处,除了煤、锑等矿产外,铀藏量丰富。铀的具体储量至今保密。目前,我们国家对铀的开采是极其谨慎的。
说到这里,对铀做一点简要的说明似乎是必要的。
上世纪50年代以来,我们国家曾遭受过美国和前苏联五次核讹诈。对于中国这样一个人口数量居第一,领土面积居第三的大国,没有自己的核武器是不敢想象的。
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时。新疆罗布泊上空,强光闪亮,天地轰鸣,巨大的蘑菇云翻滚而起,直上云霄。当周恩来总理宣布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获得完全成功的消息通过电波传出后,整个中国沸腾了。其中的情景犹如《相遇》中所出现的特写镜头那样。至于正善叔叔和我的其他父辈们,更是欣喜若狂。因为第一颗原子弹所用的原料,主要是由309队自办或协助地方开办的37个土法炼铀厂生产出来的。
1959年—1961年,我国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食物严重短缺。从事核武器研究的尖端科技人员,同样也度过了忍饥挨饿、身体浮肿的艰苦岁月。可以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是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造出来的。更有不少人,付出了健康甚至生命的代价。但是现在回忆往事,仍然可以说所有的付出,所有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平心而论,在当时那个年代,相比较其他行业,家父和正善叔叔的待遇算是不错的,除了基本工资,还有野外津贴和事业津贴。只是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在工作中或多或少地接触到了对身体有害的放射性物质,或患上了其他的一些职业病。
三
上世纪80年代末期,国家采取多种形式精简越来越庞大的核工业队伍,家父和正善叔叔等一大批年龄已五十多岁的人,相继提前退休。
离开了摸爬滚打30多年的地质队,正善叔叔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苍南县灵溪镇桥底村。因正善叔叔的大儿子和我是同事,使我对他退休后的生活有了一些了解。
正善叔叔返乡后,显得很不适应。村子里很安静,青壮年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偌大个村子剩下的就是些老人和孩子。正善叔叔的老伴林阿姨每天也是早出晚归,在几里外的编织厂做事。正善叔叔一则因为身体不太好,二则没有适合他做的事,就待在了家里。他能够做的一点点事情是摆弄家里不多的几小块菜地,或者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中饭。
有时,正善叔叔也会怀念在地质队时的生活。在地质队时,虽说家人聚少离多,但同事之间来往密切,或一块走在上下班的路上,或一块吃饭喝酒,或一块打牌聊天……
在地质队时,所到之处,常常能看到迷人的景致。如笔者前边提到的安化,美不胜收的景点太多了,宛如躲在深闺无人识的美少女。青山绿水,蓝天白云,鸟语花香,清新空气,许许多多很平常的东西,现在却成了稀缺资源。对此,正善叔叔慢慢地习惯了。真正不适应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
有一次,我去正善叔叔家里玩,快到他家时,发现他正跟一个四五岁样子脸上还拖着鼻涕的小屁孩,坐在门坎上打纸牌。见到我,他很开心,乐呵呵地说:“阿远,你来了,这下叔叔喝酒有伴了。”
我从湖南岳阳回到温州后的十多年里,前后去过正善叔叔家三四次。正善叔叔耳朵不好使,跟他说话很费劲。要贴着他耳朵大声地说,他才能听清。我最后一次去他家,已很难跟他交流了。不得已,他说话时,我便装作很专注的样子看着他,并频频点头,表示自己对他的话很理解,很赞成。
我最后一次见到正善叔叔是在医院里。我在病房里见到他的时候,他头上戴着呼吸器。虽然神志清醒,但已不能连贯地说话。林阿姨将医院单据拿给我看,经过医院反复检查,正善叔叔被诊断为“反流性食管炎、肺部感染、败血症、帕金森病。”住院13天后,病情有所控制,正善叔叔执意要求出院。不知是他明白自己的病难以医治呢,还是忧心昂贵的医疗费?事实上,大部分的治病费用是可以报销的。
出院没几天,正善叔叔在自己家中永远地闭上了双眼。这一天的上午,他见到了自己最喜爱的孙女。中午,林阿姨给他喂稀饭,他已完全无法吞咽。下午,正善叔叔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望着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的老伴,正善叔叔安详地离去了,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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