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赞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世称宛陵先生，宣州（今属安徽）宣城人。北宋著名诗人。梅氏《宛陵集》中有一首《颖公遗碧霄峰茗》：

到山春已晚，何更有新茶？

峰顶应多雨，天寒始发芽。

采时林狖静，蒸处石泉嘉。

持作衣囊秘，分来五柳家。

清光绪《乐清县志》卷五《物产·雁山茶》收录此诗，认为梅氏所咏之“碧霄峰茗”即产于雁荡山的碧霄峰（在今雁荡山灵峰景区）。这一说法，今人多加采用。如金明雪编《雁荡山诗词》收录此诗，诗题略去“颖公”二字，作《遗碧霄峰茗》。俞光《温州古代经济史料汇编》卷六“北宋雁荡山有新茶”条即全录梅诗，注云：“碧霄峰位乐清雁荡山。”王志成《乐清人文史话》里《冲清淡雅的茶诗茶韵》一文写道：“北宋时，安徽宣城大诗人梅尧臣游雁荡山，作有《颖公遗碧霄峰茗》……是雁荡山最早的茶诗。”许宗斌《雁荡山笔记》里的《雁山茶事》亦云：“北宋著名诗人梅尧臣游雁荡山，僧人颖公以碧霄峰茗招待，梅尧臣作诗赞道。”胡春生、胡骅编《温州瓯茶》在追溯温州茶叶历史时，也将梅尧臣此诗引为宋代温州茶叶种植发展迅速的有力证据。

然而，梅尧臣的诗真是写雁荡山的茶吗？王、许二文不仅认为“碧霄峰茗”为雁荡山所产，而且言下之意，还把颖公认定为雁荡山的僧人，梅尧臣的诗也是在雁荡山所作。那么，梅尧臣什么时候来过雁荡山呢？要解开这些疑问，颖公的身份是关键。

颖公即北宋临济宗高僧昙颖（989―1060），字可直，号达观，钱塘（今杭州市）人。梅尧臣与昙颖往来甚密，《宛陵集》中还有多首赠昙颖的诗。就在《颖公遗碧霄峰茗》之前，尚有一首五律，诗题颇长：“达观禅师昙颖住隐静兰若，或言自此猕猴散走不来。颖尝哂曰：‘吾知是山枇杷为多，始至也未实，故其去；将实也，必群集。’后果然。”其后又有《送达观禅师归隐静寺古律二首》。从这两个诗题可以知道，昙颖是隐静寺的僧人。

说起隐静寺，那可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中的名寺，素有“江东第二禅林”的美誉。唐代大诗人李白就写有《送通禅师还南陵隐静寺》的诗：“我闻隐静寺，山水多奇踪。岩种朗公橘，门深杯渡松。道人制猛虎，振锡还孤峰。他日南陵下，相期谷口逢。”

南陵即今安徽南陵县。隐静寺在唐代属于南陵县，而自南唐升元年间（937―943）析置繁昌县后，又归属繁昌县。诗中的“杯渡”，指杯渡禅师，南朝刘宋时期来安徽五华山驻锡传法，也是“隐静禅林”的开山鼻祖。

不管归属南陵还是繁昌，隐静寺都与一座名山——五华山联系在一起。五华山有五座主峰，分别是碧霄峰、桂月峰、紫气峰、行道峰、鸣磬峰，“五华山”之名，即得自这五峰。隐静寺当五峰之会，故又名五峰寺。隐静寺在五华山，昙颖是隐静寺的僧人，他馈赠梅尧臣的茗茶，只能是产自五华山碧霄峰的土特产，而与雁荡山可谓风马牛不相及。繁昌和宣城在宋代都是宣州的属县，也正因为同在一州之内，梅尧臣才有可能与昙颖频繁唱和。

二人交往的事迹，还被记录在地方志里。民国《南陵县志》卷三三《人物志》云：“宋达观可直，润州金山僧，住隐静寺。好吟咏，梅圣俞有《别达观、文鉴二大士》诗：‘云衲山中来，画桡江上发。何日到山中，山花应未发。’”

可见梅尧臣与昙颖的故事，彼邦人士也是津津乐道的。实事求是地讲，这段文人高僧间的佳话，也应该记载在《南陵县志》里，而不是《乐清县志》里。

推究光绪《乐清县志》致误之由，大概是由于梅尧臣与雁荡山确实有过一段文字因缘。下面是梅尧臣所写的《依韵和孙侔雁荡二首》：

海边巉绝有苍山，怪怪奇奇物象闲。

百丈素流珠喷薄，千重红树火回环。

远寻僧寺石屏下，时遇野人云屋间。

今日京华见君说，便思轻舸出东关。

雁荡高高路莫通，衔芦秋翼入云峰。

山头水阔不见影，岩下沙平时有踪。

千仞柱天何敛闪，万工挥笔漫轻浓。

葛巾蜡屐未能着，空羡青苍重复重。

梅尧臣写作这两首诗的地点在北宋京城汴梁（今河南开封），时间在皇祐五年（1053）。孙侔（1019―1084），字少述，吴兴（今浙江湖州）人。他大概刚从雁荡游览归来，在和京城友人会面时极力夸说雁荡山的景色，并出示自己的记游诗作，向梅尧臣、刘敞等求和（刘敞也有《和孙侔雁荡山二首》，见《公是集》卷二五）。“今日京华见君说，便思轻舸出东关”，孙侔所描述的雁荡美景，惹起了梅尧臣的游兴。但是“葛巾蜡屐未能着，空羡青苍重复重”，梅尧臣对雁荡山的向往之心最终并未化为行动。诗人笔能生花，仅凭他人转述，就能把未见过的景色写得栩栩如在目前，极易使人误以为他曾身莅其境。光绪《乐清县志》的纂修者可能就是因为这两首诗而留下了梅尧臣曾游雁荡的印象，并进而把五华山的碧霄峰张冠李戴为雁荡山的碧霄峰。

雁山茶品，曾被誉为“瓯地第一”、“浙东之最”。雁山茶与观音竹、金星草、山乐官、香鱼一起被晚明文人冯时可品评为“雁山五珍”。但这些都是明代以后的事。无可否认，雁山茶的出名为时甚晚。昙颖送给梅尧臣的碧霄峰茗，是采自五华山的碧霄峰，而不是千里之外的雁荡山碧霄峰。所谓梅尧臣游雁荡，最早为雁山茶写诗点赞，原来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