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间,泽雅山乡大红大紫。指南针工程、非物质文化遗产、古法造纸活化石等等,都跟泽雅挂上钩。纸山文化博物馆在唐宅村新鲜出炉,为泽雅旅游资源平添一道亮光;我的好友林志文伉俪日前出版《泽雅造纸》一书,引起不小轰动;周吉敏也在日报人文周刊上发表细述纸农沧桑的好文章。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就连我这“半个纸山人”也感到始料未及。
真遗憾,年轻时在泽雅山区工作,长年累月与纸农儿女打交道,学校周边全是蔡伦时代的造纸风景,但我对此民间文化瑰宝居然熟视无睹,知之甚少。数十年后,当纸山文化一夜之间变得炙手可热时,我的脑子却一片空白,别说出专著,就连说点细节也相当困难。同样是在纸山待过的,人家能抓住一张“纸”而纵横捭阖、谈古论今,而我却只能望“山”兴叹,太没出息了。想来想去,我没有反咎自己愚笨、迟钝、缺少文化素养,反而为自己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识纸山真面目,只缘曾在此山中。
这几天我在反复考虑,人家都已经写出纸山文化的“正史”了,俺就别再狗尾续貂了,有功夫不妨写点纸山的“野史”吧。于是,我便搜索枯肠,钩沉轶事,回想起跟泽雅古法造纸相关的那些事儿来。
竹刷末——上课迟到的充足理由
“刷”,泽雅人特有的专业名词。所谓刷,就是被捣得粉碎的水竹竿,是纸浆的前身,加上水搅拌均匀后,就可以捞纸了。把一条条竹竿捣成“刷”,非常麻烦,得有人在水碓里通宵达旦劳作,才能弄出好几筐很像肉松的黄色齑粉。因此,捣刷工序需要全家总动员才能完成。轮到捣刷,那就是家里的天大事情,小孩上学迟到,无需追究纪律问题,也不必批评教育,老师只要看到孩子头发蓬里的黄粉末,就知道他昨夜通宵劳动,就可放行进教室。当然,夜以继日捣刷之后匆匆赶来上学的孩子,课堂上十有八九是伏案而睡的。遇到这种情况我从不叫醒他们,因为醒了也没精神,不如任其酣睡一通。
捣刷日——皇帝也恩准的请假条
当年,用于捣刷的水碓是集体生产资料,由大队干部统一安排,供纸农轮流使用。某家在轮到捣刷的一两天内,全家忙得不可开交。家庭成员都要围绕“中心任务”而劳碌,真是“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男女老少齐上阵,什么事儿都得为之让路。轮到捣刷,学生上课、干部开会,都可以请假缺席,皇帝老子也不得不恩准。我初为人师时,把城里的学校管理模式搬到泽雅,订了非常严格的请假制度,当然,学生还是很配合的。但是,我的制度唯有在“捣刷”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学生只有一说“捣刷”两字,我就立即准假。
抢纸胚——“闻风而动”的自觉行为
纸样捞出槽后,一张张地叠起来,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利用杠杆原理榨干水分,就可以分出来,两三张为一叠,半干半湿的,这还不算成品,仅仅是“纸胚”。等到天气晴好,纸农们就把纸胚晒到山坡上、溪水旁或路边的空阔处。这时候,家家户户最怕的是老天变脸,如果大风突如其来,前面的辛劳全部功亏一篑。所以,一有风吹草动,泽雅人会立即全员投入抢纸胚的行列,老幼妇孺、主人邻里,甚至于单位人员、在校学生,都会迅速出动,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闻风而动”。
抢纸胚的场面有点悲壮和惨烈。只听见漫山遍野的人大呼小叫,还夹杂着妇女的哭喊声和男人的诅咒声,人们跌跌撞撞、慌慌张张,发疯似的连连弯腰“落地捡”,或者频频起跳“半空抓”。纸农们一个劲地要抢回纸胚,不,是抢回钞票,抢回希望,抢回劳动成果,抢回养家糊口的劳动保障。
抢纸胚是泽雅人的自觉行为。记得我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时,简直是莫名其妙。上课至半,外面一阵喧闹,学生“哗”的一下全冲出教室,狂奔起来。我懵了,立即追到校门口堵人,大喊“不准随便离开课堂,给我回去!”但是,学生毫不理睬,照样往门外冲,我根本挡不住这滚滚人流。稍后,看见校长、教导主任还有几位教师也往外跑,知道出大事了,我这才“撤岗”。
事后有人告诉我,碰到这种特殊情况,大家都要去抢险救灾的,这是泽雅人约定俗成的“铁律”。
打这以后,我也亲历过几次抢纸胚,不过也只是象征性地捡回一些交给主人,对方竟也千恩万谢。
校碓佬——富甲一方的“高级技师”
记得上世纪某年,物资供应十分紧张,农民生活尤其困难。有一次期中考后,我和同事周国甫老师一起到西岸一带家访。国甫是当地人,按照惯例,我应该到他家蹭饭。但那次却例外,他坦言自家最近拿不出像样的饭菜,难尽地主之谊,要带我到“二阿公”家混吃。我赶紧推辞,国甫却说,没事的,这老爷子有的是钱,吃不穷他。果然,那顿中饭相当丰盛,甚至连当地名酒米醴琼和泽雅名菜红烧田鱼也上来了,堪为接待贵宾之高规格。
饭后,我悄悄问国甫,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凭啥那样能挣钱?国甫说:他老人家有一手绝活——校碓,没人比得过他,这钱就归他赚。我问:什么叫校碓?答曰:就是对那些运转不灵的水碓进行调试和维修,别人都干不了,只有老爷子一出马,两三下就搞定了。不管水碓出啥毛病,经他一校正,那几百斤重的大轱辘就能咿咿呀呀地转起来了。有这手绝活,能不赚钱吗?
我恍然大悟:哦,原来纯手工的土法造纸也有技术含量的!
玩笑话——几十年之后梦想成真
现任瓯海区文联副主席、作家林长春是我的同事和朋友,当年我俩在泽雅工作时,常常于傍晚时分在溪边散步聊天。记得改革开放初期的某天,我们面对清幽而寂寥的山景慨叹:该地如此偏僻,致富希望何在?说着说着,我俩苦中作乐,彼此抬杠,互编神话,规划起泽雅未来的美好蓝图了,连钻山隧道、盘山公路、跨涧大桥、索道缆车、直升飞机坪,还有隐蔽在山洞的兵工厂等,都在“规划”之内。我还开了个大玩笑说:泽雅与现代化反差太大了,索性一“土”到底,今后搞旅游还是大有希望的,山川依旧,容颜不改,原始风景很能吸引人;还有那独特的土法造纸,完全可以作为历史遗产供人参观呢。长春一听来劲了,哈哈大笑,说:“好!好!这兴许就是一条出路,人无我有,得天独厚!”
谁会想到,戏言成真?1990年,泽雅主要领导周荣光和包括林长春在内的一批教师、乡镇干部,组成泽雅旅游资源开发协会,着手启动“西雁”风光开发工程。一年后,“西雁泽雅”就对外亮牌营业;不久便跻身于省级旅游风景区行列。在泽雅所有的人文景观中,四连碓无疑是最大的亮点,于2001年拿到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金字招牌。从此,泽雅景区,人气更旺,名声大振,前景十分看好!
几十年前一句玩笑,今天居然梦想成真!天助乎?人为乎?
谢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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