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国、秦到西汉，见证了三朝风云；从秦始皇、西楚霸王到汉武帝，亲历了战争烽火——东瓯王代表的并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族，一个拥有着温州历史上最高爵位、最早真实人物的显赫家族，一个被后世众说纷纭、在正史里流传下铁血往事的古老家族。

勾践后裔，闽中君长

浙南一地，早在原始社会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生活居住，夏商周时期，其地为瓯地，其人为瓯人，属于古代百越族之一，剪发文身，错臂左衽，因位于中原以东、东海之滨，称为东越、东瓯。

前465年，时属春秋战国，温州作为瓯地归属越国。当年冬，一代霸主越王勾践不幸去世，预示了越国开始走向衰落。历经攻伐砍杀、争权夺位，勾践子孙们轮番上台执政，至前四世纪中叶，迎来了无彊（无疆）即位。

越王无彊的内心无疑汹涌着与勾践一样的称霸欲，即位后四处出击，争强于战国诸侯间，俨然想把领土拓展至“无疆”。前335年，不自量力的无彊在北伐齐国中，不幸被齐国忽悠，舍齐攻楚，两年后，惹火了“楚威王兴兵而伐之，大败越，杀王无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于徐州”。

从此越国一蹶不振，《史记》载“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树倒猢狲散，虽然名义上的越国依然存在，但王族子弟分散各地，开始自立为王为君，居住于江南的沿海地带，臣服于楚国。

这段类似军阀割据的乱世时期里，无彊的一支后裔在今浙南建立了东瓯国，称为东瓯王。

前222年，千古暴君嬴政雄图霸业，在铁蹄踏平六国进程中，连带“降越君，置会稽郡”，越国正式灭亡了。第二年，嬴政吞并六合，一统天下，自称始皇帝，东瓯国被划入大秦帝国闽中郡，为此，司马迁在《史记·东越列传》里记述东瓯复国之君驺揺，开篇就写道：“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勾践之后也，姓驺氏，秦已并天下，皆废为君长，以其地为闽中郡。”

虽然正史没记载驺揺其先、勾践之后的东瓯王，谱牒古籍却赫然开列出其名字，据清代以来的顾氏宗谱记载，驺揺之父叫安朱，王东瓯，秦时被废为君长，甚至驺揺祖父也被户口簿似地登记着，名叫伯历。

如果顾氏宗谱靠谱，从裂土自封的东瓯王沦落为秦朝管辖的闽中郡一个部落首领般的君长，作为霸主越王勾践后裔，无论安朱还是驺揺，心理落差都是可以挂瀑布了，再看到秦政暴虐，民怨沸腾，想来也不愿安稳呆在这个位子上终老。

抗秦起义，佐汉争霸

前209年，开国才短短十几年，狼虎之秦以其残酷无道，逼得陈胜、吴广揭竿起义，各地风起云涌，纷纷响应，其中最著名的自然是楚国贵族后裔、英雄项羽与泗水亭长、沛公刘邦，而难能可贵的是秦朝正式官吏、江西鄱阳县令吴芮的反戈一击。

吴芮，做官时“甚得江湖间民心”，被号为“番君”，连当时名将英布也投奔他，天下大起义中，吴芮把女儿嫁给了英布，翁婿两人聚集了越地兵数千人，做了起义大潮的弄潮儿。

与此同时，驺揺也见机而起，怀抱着不甘与志向，率领手下越兵归从吴芮，参加波澜壮阔的反秦战争，沙场交锋，铁血金戈，立下了汗马功劳。

前206年，驺揺随吴芮、吴芮随刘邦入关灭秦后，崛起为义军领袖的项羽杀死秦王子婴，火烧秦都咸阳，然后自立为西楚霸王，大封义军将领，立刘邦为汉王，吴芮为衡山王，英布为九江王，包括他自己在内，大小共封了近二十个王，王位惠及秦朝降将与六国王族后裔，但却没有驺揺的份。失望之下，驺揺对项羽产生了离心。

反秦起义才哗啦啦落幕，楚汉争霸就紧锣密鼓上演。第二年，刘邦以项羽杀死“义帝”（战国楚怀王之孙熊心）为由，发丧三日，遍告诸侯：“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江南，大逆不道。寡人亲为发丧，兵皆缟素。悉发关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楚汉对阵，盘肠大战，驺揺选择了佐汉抗楚。历经三年的血肉横飞，尸积如山，项羽兵败垓下，四面楚歌里，十面埋伏中，纵八面威风，也无面目见江东父老，最终乌江自刎。灭秦灭楚有功，“汉高帝复以摇为越王，以奉越后”（《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他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因为这比在小气吝啬的项羽手下，地位待遇高多了。

到了汉惠帝三年（前192）夏五月，《史记·东越列传》记载“举高帝时越功，曰闽君摇功多，其民便附，乃立揺为东海王，都东瓯，世俗号为东瓯王”，白话之，就是推举汉高祖开国时越地将士的功劳，都说前代秦闽中郡的驺揺功劳多，民众都拥护他，于是册封他为东海王，建立东海国，都城在东瓯，俗称他为东瓯王。据明代《弘治温州府志》，后世又称他为永嘉地主昭烈广泽王。

回想陈胜、吴广的起义动员令里，那句豪气干云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驺揺作为越王勾践后裔，终获封王，让人不由愕然，历史吊诡地呈现出“王侯将相也有种焉”的例外。

说史至此，必须交代一段驺揺是否封侯、有无别名的悬案。清代温州学者施元孚在其《释耒集》里引用顾氏家谱记载他“从汉高（祖）灭项（羽），封海阳侯……王薨，谥曰信。传子昭襄……在位九年，谥曰悼。传子建”，无独有偶，清代温州学者黄汉在其《瓯乘补》里也引用顾氏家乘记载“驺揺佐汉灭秦，封海阳侯”。

翻书再对照《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载汉高祖时功臣、东越将领摇母余（摇毋余）“以越队将从破秦，入汉定三秦，以都尉击项羽”，前201年封为海阳齐信侯。汉惠帝三年其子昭襄嗣位，九年薨。高后五年其孙建嗣位。驺揺莫非就是摇母余？因为都有儿子叫昭襄，有孙子叫建，生平事迹也相同。

但明末清初大儒顾炎武在《顾氏谱系考》里却断定此“摇”非彼“摇”，反驳既封王，怎又封侯？然而排队一下时间顺序，他也可以先侯后王，即在前201年封侯，前201年至前195年为越王，前192年为东海王。

七国之乱，转祸为福

秦亡汉兴，相比秦朝的郡县制，西汉王朝多了分封制，在全国各地封了一批刘氏同姓王与异姓王，排排坐、分果果的弊端是中央权力削弱，地方割据坐大，其中坏榜样莫如吴王刘濞。

刘濞，刘邦哥哥刘仲之子，先封为沛侯。淮南王英布造反时，刘邦御驾亲征，当时二十岁的刘濞孔武有力，作为骑将，跟从刘邦击破英布，后被封为吴王，辖三郡五十三城，领地广大。刘濞拜王受印后，刘邦召见，发现其面相不对，说：“你的容貌形状有反相。”但已拜王受印，既成事实，只好一边后悔，一边拊其背告诫：“后五十年东南地方有叛乱，莫非是你？我们都是刘姓一家人，不要谋反啊！”刘濞顿首，唯唯不敢。

汉文帝时，刘濞因其子轻狂，与皇太子争胜被杀，怨恨汉廷，加上郡国财多人众，渐成独立王国，日益骄横。汉景帝时，御史大夫、“智囊”晁错身为帝师，辅佐干政之心急切，为了中央集权，强烈建议削藩，尤以刘濞为例，力举他的种种违法勾当。

于是割肉般削楚国东海郡，削赵国常山郡，削胶西国六县，霉运临头，刘濞被激出谋反之念。前154年正月，削吴国会稽郡、豫章郡的圣旨下，再忍不住的刘濞不顾当年对刘邦的承诺，不顾年已花甲，联合被削藩的楚王刘戊、赵王刘遂、胶西王刘卬，以及济南王刘辟光、菑川王刘贤、胶东王刘雄渠，反书群发各诸侯，起吴国兵二十余万，以入朝“诛晁错、清君侧”为名，共同谋逆，史称“七国之乱”。

为扩大战线，刘濞还拉势力范围内的东瓯国、闽越国参战。闽越国不肯出兵，但东瓯国这时候的东瓯王却丧失了先祖驺揺面对历史重大关头的准确决断力，惑于刘濞一时气场强大，带兵万余人跟从了。

七国反书一公布，汉景帝分兵遣将，下令开国功臣周勃之子、名将周亚夫领军狙击吴楚，大将军窦婴屯兵荥阳，监视山东，同时向前任吴国丞相袁盎问计。正巧袁盎一向与晁错不和，趁机公报私仇，提议诛晁错，赦免七国造反罪，恢复它们的故削地，以求叛军息兵。这位在后世因“文景之治”而有明主之誉的景帝权衡利弊，丢车保帅，狠心把晁错当成了替罪羊。朝衣东市，晁错削藩削掉了自己的命。

然而狂妄自大、刚愎自用的刘濞却不给景帝台阶下，拒绝了橄榄枝，自封东帝，誓把造反进行到底。媾和不成，士兵继续被炮灰。仗打到二月，志大才疏的刘濞不敌名将周亚夫，粮草断绝，士兵饥死，遂与麾下壮士数千人连夜弃军逃亡，渡过长江，撤到丹徒（今属江苏省镇江市）。

当时万余东瓯兵在丹徒一带防卫，刘濞便收集逃亡的兵卒，意图卷土重来，东山再起。擒贼先擒王，汉廷派出使者，用利益引诱被刘濞拉下水的东瓯王反水。

眼看吴王大势已去，东瓯王清醒了，佯装请刘濞出面劳军，趁其检阅兵卒之时，东瓯王之弟夷乌将军用鏦（矛）杀死他，把其头割下来，装在盒子里，驰传汉廷。首恶刘濞一亡，各国叛军也土崩山倒，前后才短短三个月，气焰嚣张的“七国之乱”就烟消云散。

因为临阵倒戈，悬崖勒马，东瓯王总算转祸为福，转败为胜，不但因功抵罪，还被封为彭泽王，连带其弟夷乌将军也被封为平都王（《史记·吴王濞列传》《越绝书·卷二》）。

正史再次漏载了这位差点国破家亡的东瓯王名讳，但如果驺揺便是摇母余，据《汉书》摇母余“孙：高后五年康侯建嗣，三十年薨。曾孙：孝景四年哀侯省嗣”，即其孙建前183年（高后五年）袭位，前153年（孝景四年）去世，那么这位东瓯王应该是驺建。

闽越围攻，迁居江淮

战争过去，东瓯将士们解甲归田，继续在故土男耕女织，男婚女嫁，但好景不长，和平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因为“七国之乱”留下了后遗症。

刘濞被杀后，其子刘子驹、刘子华亡命逃入闽越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刘子驹怨恨之下，常常挑动闽越国攻打东瓯。前138年秋天，闽越终于发兵包围了东瓯，东瓯粮食吃光，人马困乏，无奈派使者向汉廷告急。时已是雄主汉武帝在位，便垂问文武大臣。

太尉田蚡认为闽越、瓯越都是越人，互相打来打去，本就常事，加上“七国之乱”中东瓯立场不坚定，对汉廷反复无常，还是不必麻烦去救。但中大夫庄助反诘：“只有患于没有能力去救、德政不能惠及的，如果有能力，何故抛弃不顾？小国因为穷困向天子告急，你天子若不理不帮，它还有什么出路？这样怎能使列国臣服？”

庄助的话点中了力图开土辟疆、兴国强邦的汉武帝的穴，乃派遣他持节从会稽郡发兵相救。不料会稽郡太守也是个冷血分子，拒绝发兵。庄助当机立断，斩杀掌管军事的会稽郡司马，震慑了太守，说明旨意，才得以挥军坐船渡海来救。

大汉出兵，闽越知道事情闹大了，小小闽越如何抗衡中央王朝，三十六计，汉兵未至，就撤围收兵而退走。经此一役，东瓯迫于兵弱力小，感于汉廷恩义，惧于闽越再来骚扰，请求内迁，获准徙居江淮之间。

《史记·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记载当年“东瓯王广武侯望率其众四万余人来降，处庐江郡（今安徽省西南部）”，无疑，此时的东瓯王驺望实封是广武侯。

驺望对闽越的忧虑不是没道理的。仅仅过了三年，闽越又蠢蠢欲动，东瓯已经北徙，鞭长莫及，就调转枪口，攻打南越。汉廷自然又出兵，闽越这时内讧了，乱定，作为安抚，闽越王之弟余善被立为东越王，辖有原东瓯地。

然而这个余“善”却是一个余“恶”之徒，不但作恶多端，而且诡计多端，前111年秋实施谋反，入汉境杀汉将，自立为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汉武帝兵分四路出击，次年冬平定东越，以“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覆，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东越地遂虚”。

从前221年东瓯一地划入秦闽中郡，到前138年驺望带领四万余东瓯人迁走，再到前110年东瓯剩下民众也被下令迁往江淮间，历经战国、秦、西汉上百年筚路蓝缕的开发繁衍，东瓯至此，几乎成了一片萧条冷僻的空地荒野，虽然山林深处可能还有少数遗民，失国失地的驺望成了史书最后提到的“东瓯王”。

时变世移，当东瓯国化为云烟，东瓯王们化为烟云，只剩下摇母余的后裔还在历史的夹缝里偶尔出一下头，露一下脸，《汉书》记载西汉元康四年（前62）“摇母余玄孙之子不更未央诏复家”，元寿二年（前1）“诏赐母余代后者贤爵关內侯”。再后来，唐代《元和姓纂》引顾氏宗谱记载顾氏另一支来源曰“闽君揺，汉封东瓯王，揺别封其子为顾余侯，因氏焉，初居会稽吴郡”。

野草桥边，夕阳巷口，感慨着燕子年年飞又来，这正是：旧时王孙今后裔，散入寻常顾姓家。

被称为“温州人文之祖”的东瓯王，逐渐衍化为温州民间的保护神，散落在乡野的东瓯王庙，成为温州特殊的人文景观。图为度山村东瓯王庙。

蔡钢铁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