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已过，江南的草木开始酝酿春意了。平阳县山门镇永安村的桃花林，早发的枝头，已缀满了花儿，大有“灼灼其华”之势，未开花的枝头，也匀上了重重叠叠的朱紫花蕾。家住桃林近旁的老农说：今年天冷，到现今才有这么些花，过几天花大开了，那美啊！

暖风和畅的天色，悠远浩荡的长空下，青色的远山，明亮的溪流，浅碧的草色无边无际地洇润开去。上百亩桃花开成纷纷漠漠的一片粉红，蜜蜂、蝴蝶在桃林中穿行飞舞。风起的时候，桃花瓣就漫天漫天地飞，落在行人衣襟上、头发上。漂亮的姑娘叫唤着，笑着，站到桃树下拍照，被桃花映照得更明艳了。

如果遇上春雨蒙蒙，山水都成淡墨色，云雾在山峦间缠缠绵绵地浮动，萧疏的竹木，错落的屋舍，婉转的乡道，静默得像一幅画。农人穿着蓑衣从田间走过，犬吠鸡鸣之声遥遥传来。桃花在雨雾中淡成轻盈的粉白色，花瓣上的雨雾凝成晶莹剔透的水珠。读过“桃花带露浓”么？……

村民李成宣、李正文和李孝碧，是桃林的旧主人。如今不种桃了，得空时，“三李”仍然会到桃林里走走——这百来亩的土地，每一株桃树，都是他们亲手翻种过；春秋更迭，开花结子，让他们笑过、恼过、心酸过。

永安村的桃花林，源于一个不成功的致富梦。

种桃人家：

汗水凝在花果上

“三李”是永安村的三个铁杆兄弟，自小一起玩耍，一起读书，长大后一起接过父辈手中的锄头，到田里刨粮食。十多年前，眼瞅着周边乡村的农民走上了各种各样的致富路，日子越过越红火，“三李”心里也憋满了赚钱的念想。听说湖州人种水蜜桃赚了大钱，三人合计着承包了村里的溪滩地，当年冬天，就跑到湖州买回桃树种。

永安村原有的桃树是毛桃，数百年来，都是农民自行嫁接的——桃树以嫁接来改良品种，谁家的桃好吃，大伙就去剪根枝条嫁接到自家桃树上。“三李”引进的是嫁接好的凤凰水蜜桃树苗。相较于本地的毛桃，凤凰桃结果早，甜份足，口感脆，买桃树苗之前，他们去湖州买了吃过的。那年大年廿九，“三李”年也不过了，喊了合家老小，冒着寒风，让桃树苗落了地。

农家素来不以为种桃是辛苦活，按村民们说，看准了肥力足的土地，扔颗桃核，桃树就会蹭蹭地长，两年开花，三年坐果，在家里等吃的就好。话虽如此，可“三李”怎敢掉以轻心？桃树对肥料需求大，他们的桃林里，行间隔得疏疏的，免得桃树们抢夺肥料长得不整齐；桃树间空地上撒了草籽，春来花开了，拿锄头搙一搙，花叶被埋在泥土里，烂了就成桃树最好的肥料；桃树爱长蚜虫，一株一株地检查，挂诱虫灯，不能轻易用农药，伤树，连带果实也有毒……

柔润的风雨悠悠地飘过，桃林里草籽开成一片淡紫的花海，桃枝上萌出柔软的嫩芽。

临着桃林的杨树林，叶子绿得扎眼，蝉儿咧咧叫个不停。桃树上，细碎的叶子一张张竖起来。

桃林近旁，溪流之畔的芦花白了，溪里的鱼儿肥了，背着鱼篓的村民路过桃林，驻步看了看，对“三李”颔首说：“桃树粗了很多，蛮好蛮好……”

三年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当春风又把桃花吹落时，青涩的果实从花梗处迸出来。

偷桃故事：

被偷的和偷桃的

孙猴子都偷桃吃，嘴馋的孩子，见了枝头的桃，能不偷吗？

桃树结果了，孩子晓得比谁都早。枝头才悬上小荔枝个头的青桃，孩子们放学就特地绕道经过桃林，瞅着没人瞧见，拈着桃子扯下，在裤子上擦一擦，就塞嘴里啃。一路啃着一路扔桃核。

没办法，“三李”按村子里的老办法，守桃林。

黄灿灿的茅草屋搭在碧绿的桃林中，很惹眼，“三李”轮流住到茅屋里。这天，轮到李孝碧当值。傍晚时分，他无事坐得睡意朦胧，隐隐听到嬉笑声。他探出茅屋一看，桃林里有五六个孩子，衣服前襟被翻转过来变成兜，装满了沉甸甸的桃子。

李孝碧大怒，追了上去。孩子们喊了一声四下乱逃。一个个头偏小的孩子跑在最后头。李孝碧认准了他追。

两人一追一跑，来到一处田埂上，被石头勾住一起摔跤。孩子衣襟里的桃子撒落一地，李孝碧猛地抓住孩子的脚踝。

“你是谁家的孩子？”

“不能说！”

“中学生了吧？这么大了还偷桃！把你送去山门中学，让老师认一认！”

“阿叔，不行啊！送到学校里，我会被开除的。”孩子嗫嚅着报出父亲的名字。

李孝碧心里打鼓了：这孩子父母都到外地赚工（打工）了，家里只有一个老爷爷。“我送给你爷爷，看他管不管！”

“阿叔，那更不行，爷爷一扁担下来，我就躺着没救了！”

“学校不能送，家里不能送，那怎么办？”

“阿叔，我不敢了，你就饶了我吧！”孩子泪眼汪汪的。

李孝碧早就心软了，父母没在家，少了怙恃的孩子，乡亲总是多点怜惜之情。“下次要再偷，你给我跪下都没用，照样送给你爷爷，让他拿钱给大家放电影！”村里没电影院，想看电影就请人在露天拉屏幕放投影。当地旧俗，谁偷东西被抓，要放电影请罪。

孩子得了赦令似的跑了。

事后，李成宣和李正文问起，李孝碧双手一摊说：“难道还真宰了他？”

听了李孝碧的话，李成宣和李正文也沉默了。小时候谁没偷过乡亲种的果子？如今乡亲的孩子来偷桃，能怎么着？搭了茅屋睡在桃林里，无非是吓吓孩子……

桃花朵朵：

不结果，就结缘吧

五月桃子成熟了，鼓囊囊的，沉甸甸的，把桃树枝都压弯了。闹哄哄地摘完桃，送给水果贩子过了秤。算起来已经是丰收了，交足村里土地承包费，扣除种桃的费用，口袋里却没多几个钱。可是不怕，还有来年。“三李”回到田头忙开来。

修剪枝条是大事。桃树结果有自己的规律：前年萌的枝条今年长果子，今年萌发的枝条，明年长果子。老枝不结果，就算结果也不好——像人，上年纪的人生的孩子，不好养。土地养了那么多树，树又结了那么多果实，瘦了，要忙着追肥。桃树下长野草要及时清理，抢了肥力，桃树就长不大了……管桃树，要的是长远，今年的收成，借的是去年的力，明年的收成，全看今年功夫。

这年风雨多，台风一个接着一个，溪流的水位一涨再涨。锄头掘去，地里就冒出一洼水。桃根怕水。“三李”手忙脚乱地挖了排水沟，好容易熬过夏天的雨季。次年春天，桃林里依然花繁似锦，依然蝶舞蜂喧，桃花瓣在春风里，飞起一片又一片，可桃子却稀稀拉拉的没几个。行家说：这块地土质好，可是近水，种桃不算太合适。今年收成，难说喽……

寄了多少希望，费了多大的劲，可靠天吃饭的事，这些通通不算。农户人家，吃穿用都是靠土里长出来，老天不乐意，一家人就要节衣缩食。“三李”的心随着桃子结果的情况，就这样慢慢地灰了……

这几年，村里外出赚钱的人越来越多，“三李”几年前就改了营生。村里收回了这块承包地，也没人再承包。这片不爱结果的桃林，变成远近闻名的桃花林。

“好歹这些桃树是我们种的，不结果，就结缘吧，我们就当和看花的人结一场缘分，也算这点力气没白花。”回忆种桃的事，“三李”笑笑，笑容亦坦然，亦洒脱，隐隐约约的，还有些什么。是惋惜？是无奈？农民，可以放下名，放下利，唯独不能放下的，就是在上面使过劲的土地和地里长出的物什。

风吹过，又扬起一阵桃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