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与理解是每一位读者都会碰到的问题。阅读与理解,往往关系到一个人一生的发展。没有正确的阅读与理解,你可能就无法正确地行动。对学者来讲是这样,对普通的读者也是这样。
但是在我们的阅读过程中,误解亦是时常产生的。在我看来,误解的产生主要有三种方式。了解误解产生的原因,或许能够帮助我们今后少走弯路。
知识欠缺
可能产生阅读误解
第一种误解是因为知识的欠缺而产生的。
“我没有那么多知识,我读不懂,所以会误解。”这种误解的产生是最常见的。而这一种阅读误解的产生也并不可怕,知识是一辈子永远学不完的,永远会有误解,随着你学习的进程,不断纠正以往的误解,仍然能获得正确的理解。
这里举个简单的例子,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从这首诗歌的内容看,是写一个新娘子昨晚刚结婚,第二天天亮要拜见公婆,她刚嫁到这个家里来,不知道公婆的喜好,所以她化妆完问她的丈夫说:“我画的妆可不可以?我不知公婆是喜欢淡妆、浓妆还是不化妆?”这种询问里面,同时包含向丈夫撒娇的意味,写得非常细腻、贴切、动人。
但是这首诗的题目是《近试上张水部》,那是怎么回事呢?联系这首诗的背景,原来它不是写新娘子的,新娘子仅仅是个比喻。它是说考生在参加进士考试以前,去问问别人他的水平如何,能否考上?他用意是在这里。在这里,新娘子是考生,夫婿是张水部,那么公婆是谁呢?为什么采取这种方式去问呢?这恐怕要对唐朝的科举考试的历史要有透彻的了解,才能理解这首诗歌为什么要这么写。
中国古代通过考试选拔官员的制度是隋唐之际形成的。唐朝实行的科举制度,试卷是不密封的,改卷的考官能直接看到考生的姓名,所以唐朝的科举考试绝大多数是不公正的。因为只要看到名字就不可能公正,尤其是在官本位的社会里边。这个就要联系中国社会的本质问题,人治社会,如果这届考官公正,这届考试就公正,但是在官场里要找公正的官员是很难的。那么唐朝就采用一些辅助手段。其用意出发点是好的,通过一张考卷决定考生的终生是不太合理的,这也是我们今天考试老是提到的问题。唐朝规定考生考前首先要把自己平时作品交给考试部门,由他们审查,看看水平如何,这在唐朝叫行卷。所以唐朝的诗歌创作为什么那么好,考生考前如果诗歌写不好,前面的审查就通不过,诗歌是敲门砖,唐朝的文人要苦练写诗本领,这跟一生的前途息息相关。
由于主考官精力有限,一年的考生这么多,交上来的诗歌读不过来,尤其是考生年轻的时候作品的水平不够(即使是杜甫年轻时的作品水平和他后来的也是没法比的)。看多了,未免厌倦,又看不过来,有些考生就找有名的人,把投给考官的诗歌也投给当今有名的人物,如果他们看了以后说好,就能影响考官的判断。于是,由唐朝的行卷制度又衍生出一种制度“公卷”,就是将作品交给社会贤达、名流、文坛大家,由他们去阅读,如果他们表扬认可,考中的希望就很大了。
朱庆馀考前把诗拿给当时诗坛的名流张籍,张籍在水部做官,所以称他为张水部。由此可见,“新娘子”是朱庆馀,“夫婿”是张籍,“公婆”是考试官,朱庆馀问张籍今年考试有没有希望呢,结果张籍回答他一首诗:“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张籍用这首诗回答他,也是以这个比喻,说江南女子非常漂亮,你刚打扮完毕更漂亮,而且歌唱得好,才艺双绝。那么,有了张籍这首诗歌,朱庆馀登科就在意料之中了,否则主考官担当不起。所以,读朱庆馀的这首诗,你需要了解唐朝科举考试的特殊背景、规章制度,你才能有比较透彻的了解。假如说关于朱庆馀写作这首诗的背景资料丢失了,我们读到这首诗歌,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我们就去分析说这首诗是个新娘子写的,作者的身份是个女性,写她新嫁到一个家庭的既陌生又新奇又撒娇这样复杂的心态,好像分析起来也头头是道。我们对好多古典诗歌作者搞不清楚,也是这样分析的。但是我们一旦读到背景资料,就知道我们读错了。随着知识的增加,知识面的扩大,相信由知识欠缺而产生的阅读误解会越来越少。
以讹传讹
以至于错误成了正确
第二类误解是以讹传讹造成的。
以往对一个作品,一直有一个固定的理解,大家都这么理解,觉得读得很对,也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于是,错误的知识不断地传承,以至于错误成了正确的。
举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为例,“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首诗歌写什么?写给谁呢?自古至今,绝大多数人的理解是李商隐在巴山蜀水那个地方写给他的妻子的,以至于“何当共剪西窗烛”已经成为夫妻感情深厚的典故来使用。这样的阅读理解不是当代人的理解,宋代人就开始这样理解。但是,谁能确定地告诉我说,“君问归期未有期”里的“君”指的是李商隐的妻子,谁有证据说这首诗就是李商隐写给妻子的?恐怕是找不出证据。如果是写给其他人的?也找不出证据。
出于对这首诗的误解,南宋洪迈编的《万首唐人绝句》里便把诗的题目改为了《夜雨寄内》。另一首王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我们向来也把它当成爱情诗来读,后来还有人把红豆称为相思子。同样的一个问题,“愿君多采撷”的“君”是男是女?如果把李、王二诗放到文学史和中国传统文化的背景中去理解,我们应该知道它们不大可能是写给妻子或情人的。
中国古人是不大习惯用诗写儿女私情的,你别看中国是一个诗歌大国,但从创作传统上来说没有这样的传统的。儒家对文学创作的要求是诗言志,诗歌是写人生志向,写社会理想的。所以中国古典诗词作品浩如烟海,有写给自己妻子的,但数量是绝少的。反过来朋友之间的送别诗歌就非常多了,汗牛充栋。
我们追溯李、王二人写作的本意,那么,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事实上是写给北方的朋友的,北方就是京都长安,写给北方的朋友,事实上是对长安的思念,对长安的思念里面又寄托着诗人无法泯灭的仕途上的渴求与希冀。对李商隐《夜雨寄北》作这样的阅读与理解,在今天的学术界基本上得到了一致的认同。
而理解王维的《相思》,可以他的另一首诗为参照。他的七言绝句:“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这首诗与《相思》的感情差不多,用的词语差不多,这是写朋友之间的相思,还是写男女之间的相思?根据我刚才的解释,这就应该是写朋友之间的相思。这首诗的题目就是《送沈子福归江东》,读到这个题目就可想而知了,是写给男性朋友的。所以你从文化背景中去寻找,从作者的作品中去寻找,李、王之诗应该都是写给朋友的。
阅读中要学会自由思想
前面两种阅读中的误解,因知识欠缺产生的也好,以讹传讹产生的也好,我认为问题都不太大,这里我重点要谈的是第三种,就是在古代专制体制的教育下所导致的阅读误解,以致不会自由思想,这才是非常非常需要引起大家注意的。
中国古代数千年的社会历史是专制社会。什么是专制?专制就是不允许你有自己的思想,只有一种声音,一种思想,不许异端存在,不许思想的多元化,不许个性的自由发展。
比如,通过阅读我们知道,孔子对待鬼神的态度是“敬鬼神而远之”。孔子的态度是历史的一个进步,因为任何一个社会,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一个社会形态的发展,都是从原始多神崇拜,到一神崇拜,从靠天吃饭,到逐渐发现人可以有越来越多的作为,让自己生活得更好,这是社会的进步。
但是反过来,如果一切的思想都要拿孔子的一个观点来解释,而不允许有其它思想,则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这里举个例子,孔子非常经典的一段话,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选自《韩非子》)
中国古代传说中鬼神很多,而且人鬼不分的。传说中夔是精通音乐的,哀公问:我听说,夔是个独角兽,真的吗?孔子立刻说,夔是人。夔和正常人一样,也是两只脚。只不过夔特别精通音乐,是尧的乐官。凡音乐上的事务,只要夔一个人就能够处理。所以,“夔一足矣”,“足”是“足够”的“足”,而不是“手足”的“足”。但文献资料是有上下文的,孔子不会不懂的。总而言之,孔子如此解释,是要通过狡辩把原来的意思完全曲解掉。
法国大哲伏尔泰说:“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但这种办法中国专制时代不行,必须是一种口气、一个声音。我们想想类似牵强附会的解释在中国历史上有多少,明明是黑的,他非要说成是白的,指鹿为马。反映到文学领域,对文学作品的阅读也会是非颠倒,故意误解,最终可能导致行为上的许多偏颇与桎梏。
近来,在温州市图书馆举行的名家系列讲坛上,温籍学者、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授诸葛忆兵,就“阅读”这个话题做了演讲。诸葛忆兵主要从事宋代的文史研究,他的演讲以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为例,来讨论自己对于阅读的一些看法。现摘编部分,与读者分享。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