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议对
1964年,我从福建师院考上研究生,于夏承焘教授门下攻读宋词。近日获悉温州各界将为瞿师(夏承焘,字瞿髯)诞辰110周年举办各种活动,作为瞿翁弟子,深感欣慰及鼓舞。谨将旧时日记之有关片段,摘录于下,以应温州日报记者所问,并表示对瞿师的深情致敬。
问:第一次见到夏承焘先生,他留给您的印象是怎样的?
1964年8月20日 星期四 阴
很高兴地去报到了。找到教务科的老师,一说是夏先生的研究生,他马上叫出我的名字。立即打电话到研究室,要他们给安排膳宿。
我很想了解有关情况。从教务科那位老师口中,我知道夏老今年只收两名研究生。另一中山大学毕业、在中学教书。全校共招收11名,没有女的。这位老师还跟我说,夏先生家里很简单。我问,有没有孩子?他说,没有。我怕孩子指的是男孩,就再问一句,有没有女孩?他说,没有。只有夫妻俩。
到达研究室,我看到了夏老的照片。他虽说已63岁,但身体魁梧,看起来很健壮。全不像我想象中瘦弱学者那个样子。而且,他戴着眼镜,微笑着,十分慈祥。他们要我去见他,我不敢。
8月22日 星期六 晴
我记得很清楚,从校门口的马路一直往前走,到了一间旧屋旁边,向左拐,夏老的家就到了。夏老的客厅,挂着字、画,从门外就看得见。而且,我也记得很清楚,夏老的身体很高大,还戴着一副眼镜。
我走着走着,想着想着,就到了夏老的家。我很小心地找那墙上挂着的一副长长的对联。看不见?呵,这位不就是夏老吗?也戴着眼镜。正从窗口看着我。
“夏老师,我叫施议对。”“好好,你等一等。”夏老赶忙从里房走出来,只穿条短裤,连外裤也来不及穿。夏老一见面就请我坐,很亲切地和我交谈起来。我把黄(寿祺)主任的文稿、信件呈交他。他看着信,问我黄师母的病情。夏老是很健谈的,全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他老人家生活很朴素,上面穿着件粗布的白衬衫,里面有件旧纱衫,着一双丹色的线胶鞋。我们谈了一会,他就进房去了,要我先坐一坐。过一会,他出来了,是特地进去补穿长裤的(黑乔布做的,切裤头的),并换上黑布鞋(见面时穿的是睡鞋)。
看上去,夏老是很可亲近的。他问我什么地方人。福建晋江,洛阳桥那边。到过杭州吗?没有。他还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朝南或者朝北。
我问夏老,我们开几门课。他说,专业课是:词论学、专家词。他说,你这次考试,成绩很好。并说,你那篇《龙川词研究》我还没详细看。他问我,会不会辨别四声,我说,会。又问,会不会辨别阴阳,我说,不大会。我说,我基础很差,希望老师多教导。他说,不要紧,慢慢来。
问:作为学生,夏承焘先生授课时,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授课是怎样的风格?
1964年8月24日 星期一 晴
下午看了夏老开的书目和培养计划,是很有些紧张的。他讲授的课时,一共只有32节,其余的全靠自学。就这样,考试能通过、论文写得出来吗?看这情况,我倒留恋起福建师院来了。在师院,教师扶着走,到这边,放开自己走,怎么能行呢?而且,那么多书,《论语》、《庄子》、《老子》、《孟子》,还有《通鉴》,都看得懂吗?
不过,老研究生却对我们说,他们那个时候也是这种心理,以后具体做了,也就没什么,是顶得住的。
9月11日 星期五 晴
下午,夏先生说:研究生全国没几个,是应该写好字的。而且,日本人就很看不起我们中国人,说我们中国人没有人会写中国字。我们能写好字,就有国际意义。
要求做到两条:在传统的基础上提高。夏先生叫我写几个字给他看看,他才替我选择字帖;具耐心与恒心。夏先生说,总要经过慢的过程,要有慢的功夫,慢到一分钟只写两个字。
方法步骤是:摩、临,背写与创新。
9月16日 星期三 阴雨
晚上一起到夏先生家,他给我们讲词,并唱词。
10月9日 星期五 晴
晚上,夏先生给我们讲课。有一句,我解错了,他说不同意。另一句,我解对了,他很高兴地对着我说:小施这么讲是对的。
问:课后与夏先生往来多吗?都聊些什么?
1964年10月7日 星期三 晴
晚上和夏先生、夏师母一起看电影《彩蝶纷飞》。夏先生他老人家,是很喜欢看电影、看现代剧的,我很不应该连一点艺术欣赏也不感兴趣。于是,我很认真地看,我思索着,舞蹈同样也是通过形式来表现思想内容的,它们同样有语言,有结构。
1965年10月8日 星期五 晴
6日晚到夏先生家,偶然间谈到禅宗。
7日下午,随夏先生一起到平湖秋月赏桂花,观看浙江美术学院师生画展。我不会欣赏,陪先生从头看到尾,很是疲倦,最后只悟出一点,画也是写出来的。写,就要有吸引力量,而不能让人有一览无余的感觉。他们的画,题材革命化,写的都是工农兵,缺点就是粗糙些,画面太杂,把什么东西都说出来,没给读者留下深思的余地,因而缺乏感人的力量。
问:夏先生学问给您最深的启迪是什么?
1965年11月4日 星期四 晴
上节课夏先生跟我们讲写词,提到神品。认为,它是诗歌中的最高境界,并举了“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黄仲则《癸巳除夕偶成》)作为例子。夏先生说,这就是好,但好在哪里,说不出来。他说,好就好在说不出来。
这么一讲,会不会就是不可知论呢?孔(成九)主任说,第一届研究生就写文章这样批评夏先生。夏先生说,说我不可知论,我就不承认。孔主任说,但你也没办法驳倒他们。夏先生说,那我只好不驳。
当时我想,所谓神和形,是不是指的事物的本质和现象。传神,就是能把事物最具本质特征的神态出色地表现出来。但是,也觉得像是有些简单化。
晚上到夏先生家,陈铭说是自己看了姚文元的文章,作了札记,讲了一大套。说:姚文元说,神就是指精神面貌,传神就是最高的典型形象。而且,也对“一星如月”作了分析。说,这诗句,说明那知识分子很孤独,但又孤芳自赏。那颗星,像他一样,虽是星,他却当月看,不去看月。这表现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
我感到,说得浅了一些,简单一些。当然,这么讲(解释)也可以,但古人所说神品,却要更加进入好几步。如果照这么讲,那许多能表现精神面貌的作品,就都是神品了。这显然跟古人所讲神品的本意不合。
后来,我又提出,现在讲神品,跟我们表现轰轰烈烈的斗争生活,有没有矛盾?
夏先生说,比如演戏,也不是说都要大喊大叫,出大力才算好的。他说,这次外国人看我们的《红灯记》,都说看得很吃力。他说,艺术是要给人以一种享受的。
夏先生又举了不少例子,说明神品是存在的,而且是说不出来的。如:会叫苦的人,不一定就苦。真的苦,有时是从笑中表现出来的。拈花微笑(拈花一笑),说的是,灵山会上,释迦一次讲学(拈花示众),下面的学生,有的说不懂,有的吱吱喳喳地在分析,只有站立在旁边的学生(迦叶尊者),不说一句话,只在那里微笑。释迦说,只有他懂得(有正法眼藏)。
夏先生说,神是讲不出来的。比如,回头一笑百媚生。百媚,谁能一个个讲出来呢?但美人确实是媚的。匠人得心应手,他就没办法教给别人,连他的儿子也不可能知道。
夏先生说,我们的语言是有缺陷的。印度有几百种语言,词汇算是最丰富的了,但他们还感到不足,可见有些意思是语言所无法表达清楚的。这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
语言不足,音乐补之。陆游说“情知言语难传恨,不似琵琶道得真”,就是这一意思。
于我看来,神这东西,同其他事物一样,也应该是可以知道的。那需要我们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然后才能状难状之神,传难传之神,使之呈现目前。
问:您对夏先生有何评价?
我的旧时日记,在一次搬家过程中,不慎丢失十有余册。杭州一段,幸得保存,但零星记录,不足反映全貌,加上篇幅所限,更加难以概括所有。
上文所辑存,仅限于1964年8月至1965年11月,一年多时间,乃初入师门时的情事。之后,历经“文化大革命”,再度追随左右,由京门之朝阳楼到团结湖,一直到友谊医院,相关情事,均未采录。
1962年12月13日,胡乔木致函夏承焘教授,曾以“一代词学大师”见许。就个人词学造诣看,自当之无愧。而就其对于一个世纪的词学发展看,我以为,对于夏先生的评价,除了“一代词宗”,仍须添加六个字——“一代词的综合”,也即“一代词宗”与“一代词的综合”。这是我所撰《民国四大词人之一夏承焘》的总标题。该文由北京《文史知识》于2009年第5期至第9期连续登载。可参阅。
(本文作者现为澳门大学社会科学及人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曾师事夏承焘、吴世昌,专攻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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