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明
“这种船叫深舱驳,没有上层建筑,最适合下江一带桥多水浅的航道”,父亲指着那些航行在温瑞塘河上,没有驾驶室、货舱在甲板平面下的船,一开口便说了不少行话。他说的“上层建筑”可不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那个“上层建筑”,而是船舶上层建筑,简单说就是建在船舶甲板上的各种舱室。而“下江”则是长江中上游之川鄂湘等地对下游江浙皖的称谓,这个叫法即使在湖北老家,也只有老年的船员才知道。
在长江上干了四十余年水运的父亲,来到温州已三个年头。职业的原因让他一如既往地关注船与河流,而我在温州曾租住过的几处住所都在塘河边,这也给他看水看船提供了便利,而且时不时还发表一些专业的见解。只可惜我是外行,听不太懂,能够听明白的就是他讲到温瑞塘河上的桥梁太矮,通航净空不够,他说为何不把桥尽量修得高一点,让公路与航道,车辆与船舶,各畅其行,互不相扰。他反复强调水运是最经济的交通运输方式,这一点我在中学地理上学过,只可惜如今水运在中国早已是边缘化的运输方式。
前年,“明珠七号”在刮碰温州大桥后,靠泊于郭公山码头,我专门带父亲到望江路看了这个受了轻伤的庞然大物。作为一个老船员,能够在温州看到这样大的船,父亲很兴奋,当然只能隔着铁栅栏看还是不过瘾的,但是在得知这是一艘没有动力的趸船,而非可以自主航行的邮船时,他颇为不解。去年温州的水上巴士开通,父亲很兴奋,盼望着能在家门口坐船到市中心去,可惜他的愿望没有实现,水上巴士只是从家门口经过,并没有在这一带靠泊。后来,我带着父亲到小南门码头坐水上巴士,总算让退休好几年的他再次和船亲密接触了一回。在南塘下了船,父亲跟我聊了很多,包括水上巴士的船型、航速,还有船长的驾驶技术之类,可以说是专业的点评意见。再后来,知道水上巴士亏损,航线也缩短到了南塘,不再经过家门口了,他有些怅然。
其实,父亲对船、对河的感情之深是有深刻家族历史渊源的,因为,我们这个家族与船、与河打交道有百来年了,按代数来算,不少于四代。听父亲说,我家祖籍是四川丰都(今重庆丰都),大约是在清朝末年移居湖北宜都,在与县城隔江相望的清江口北岸定居下来,因为那里是长江、清江、渔洋河三江汇合之地,因此被称为三江,跟温州瓯北的三江是同一个名字。先祖们在那块江河的滩涂上挽垸围堤,打渔种田为生。一次我大爷爷(祖父的大哥)过河进城被人强按着把辫子剪了,才知道清朝灭亡、民国建立了。
进入民国,这个水边的家庭出了个高级知识分子——曾祖父进了清华学堂(清华大学的前身)读书。不过他虽进入名校,却未能志存高远,毕业后回乡过起了看戏听书的“小资生活”,每天从清江河上的义渡(免费的渡船)往返于县城与家里。这个时候,祖父和他的兄弟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其中祖父的三哥干起了航运,做得风生水起,航线远达上海,成了当地船业公会的理事长。他不但自己做,还资助兄弟姐妹们都买船,我的祖父也因此成了船老板。1943年冬,祖父的船到了湖南常德。时值常德会战期间,八千中国将士抗击五万日寇十余日,战至只剩两百余人。据说祖父他们曾亲见守将57师师长余程万靠着一把门板,泅过冰冷的沅江出城求援。若干年后,也就是我父亲的孩提时代,我们家的船再到常德,祖母还指着常德街道的石板,跟父亲讲起当年尸山血海的惨况。
父亲子承父业,十四岁继续干航运,那时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已经没有私人船老板的概念,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都成了县航运公司的职工。父亲后来成了轮机长,就是专门跟船舶柴油机打交道的职业,也许是因为天天处在那种轰隆隆的巨大轰鸣声中,父亲的听力很早就不太好。七十年代,我父亲成了家,我母亲也是从小在船里长大的船员。父亲母亲都拉过纤,七十年代以前,内燃机动力在中小型船舶上还不普及,很多时候还是靠风帆,遇到无风或逆水的时候,拉纤是免不了的。一个人拉着几十吨、上百吨的船前行,其危险、劳苦、艰难,绝不像流行歌曲《纤夫的爱》那样温婉诱人。
我参加工作之初,也有在轮船公司短暂工作的经历,不过都是在办公室工作,偶尔会去船队。2003年,来到温州工作,算是彻底与航运业绝缘了。一个月前,我在温州市图书馆看到巨幅喷绘的民国时期温州城区地图,被深深震撼了:原来,历史上的温州是座真正的水城!
这幅二米多高的地图描绘了当年温州城内河汊交错纵横形成水网的景象,其状之密,如果要形象一点来描述,可以今之三垟湿地相比拟,绝不亚于有东方威尼斯之称的苏州:信河街沿河而建,信河街两边的数十条巷弄如黄府巷、嘉会里巷、沧河巷等等均临河而筑。城西街里有道前河,著名的城西大教堂就建在道前河边。蝉街有蝉河,府前街有河,环城东路本来也是河,它与中山公园东首的这段河,本是温州城东护城河的一段……按照洪振宁先生的评价可谓“街区方正,坊巷临水,恰似棋盘。街区与水系紧密配合,一坊一渠,舟楫毕达,且城中有桥142座,单信河街就有桥17座,今俱无存。”
可惜这么好一座水城,数十年间因填河而变得跟内陆少水之城无异,空留下河名、桥名让人唏嘘感叹!我由此想到前些年读到文章称温州古城的防洪排涝体系堪称典范,也明白了为何今日温州遇稍大之降雨即有漫水之虞。那当然亦被网友揶揄为水城,但此水城非彼水城矣!时至今日,我们是否真的记取恩格斯的告诫: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会报复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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