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德汉 文/图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念小学时,语文课本印刷简单,纸张粗糙,毫无美感,但是在封面的后面印有几张图片。大概是四年级或五年级时,其中有一张黑白图片,图上满满的都是白色,我很纳闷:为什么课本上有这一副白衣服的照片呢?生而愚笨,一直不知道这图片的意思。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原来这幅图是作为朱自清散文《绿》里梅雨潭瀑布的插图。
读初中了,学校组织我们进行了唯一的一次远足,徒步两个小时,来到了仙岩。一般出去旅游,要看某个瀑布,往往需要走很长的路,甚至是山路,而梅雨潭不一样。从仙岩风景区门口进去,稍走几分钟,上行几步,梅雨潭就到了。不难走,意味着好心情。初中生对美的感受还来自粗浅的表面,这一趟远足,我只看到了“飞白”,一是摩崖石刻上硕大的“飞白”两字,二是从瀑布顶上“飞”下来的那一道道“白”。
爬山开始,沿着旅游线路上去,右拐从通玄洞进入,看到两个岔口,左边则是观音洞,右边向下过去就是梅雨潭。观音洞的石壁上,刻着清朝同治年间沈涣澜的“四时梅雨”。在“四时梅雨”的左边,有个洞口,可直面梅雨潭和瀑布。大概是沈涣澜站在该处,想到四个季节的梅雨潭瀑布都是一样美。走到梅雨潭前,我们为美景而赞叹不已的时候,也会看到左侧岩上“白龙飞上”四个大字,及其上“飞泉”两字。
观足瀑,拾级而上,还没到梅雨亭,曾任瓯海道尹,浙江图书馆馆长、西泠印社社长等职的张宗祥所题的“飞白”两字立现。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而为,这三处石刻所在的位置均甚绝妙,把观瀑感觉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在仙岩建了书院的宋朝大儒陈傅良在《黄岩张之望之立来访与游梅潭诗以送之》一诗里有句:“既见各有得,欲语不保传。”乃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矣。
每一次站在梅雨亭边,我都惊奇于其造得恰到好处。梅雨亭于明嘉靖年间建造,亭名几经修改。站其中,不用抬头,平视前方,既可观瀑布全身,那水流是不是像一件衣服?想起当年的所想,自觉好笑。张宗祥把瀑布和书法连起来,题下了“飞白”二字,刻在了瀑布的右边,梅雨亭的边上。
瓯海道设置时间不长,和我们现在的瓯海区没有任何关系,于1914年6月置,管辖的地方包括今天的温州和丽水地区,公署驻温州市区。而最后一任瓯海道尹就是“二年瓯海一官轻”的张宗祥,于1925年1月履新。当年,他就来到了仙岩,在梅雨潭留下了他的“飞白”。
“飞白”两字楷体横书,字径高70—90厘米,宽70厘米,署款楷体直书,字径高宽均8厘米。只要我们站在梅雨亭边,不会见不到这两个大大的字。相比于“四时梅雨”“白龙飞上”“飞泉”石刻,“飞白”的直观感受要明确多了。
“飞白”一词不简单矣,在书法、中国画和汉语修辞上,均为专用名词。
宋朝黄伯思的《东观余论》里说:“取其若丝发处谓之白,其势飞举为之飞。”在书法创作中,笔画中间夹杂着丝丝点点的白痕,且能给人以飞动的感觉,故称其为“飞白”,也叫飞白书。史书记载唐太宗“善飞白,笔力遒劲,尤为一时之绝”,有人说古代的书法家都会运用飞白,“王羲之的飞白楚楚动人,王献之的飞白顾盼生姿,颜真卿的飞白酣畅纯厚,欧阳询的飞白严谨险劲,赵孟頫的飞白清丽秀逸,米芾的飞白痛快淋漓,怀素的飞白潇洒自如……”那么,梅雨潭的水流过后的“空白”,是谁的“飞白”呢?
梅雨潭上面的水自溪流来,本小,形成瀑布后,如笔划过岩石,留下部分未被划到,成为空白。飞白书亦称“草篆”,一般情况下,行书和草书中运用较常见,楷、隶、篆书中用得较少。而张宗祥正以行草见长,他站在梅雨亭边,看着瀑布,凝思片刻,把瀑布当做他的笔,岩石为纸,“飞白”成矣。
“飞白”是中国传统艺术观中虚实相济的典型表现,有国画里也经常体现。欧阳修说:“仁宗万机之暇,无所玩好,惟亲翰墨,而飞白尤为神妙。凡飞白以点画象形物,而点最难工。”在修辞学上,明知其错而故意仿效的修辞方式,叫做飞白。所谓“白”就是白字的“白”,即别字。故意运用白字,便是飞白。曾任《人民文学》副主编的作家秦兆阳在《炊事员熊老铁》里写道:“熊老铁还想倔强到底,却见张部长又回屋里,抓住那位何同志的手,说道:‘东(同)啧(志),刚才熊老铁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好好的赶(检)讨赶(检)讨吧……’”这个飞白效果直接入心。
张宗祥在梅雨潭边留下了“飞白”两个字,可谓与书法、国画艺术和文学修辞都有关系,他把仙岩的水和石组合成一道艺术大餐,让每一个来梅雨潭的游客尝到味道,轻者闻汤味,重者夹肉入喉。
张宗祥名思曾,因慕文天祥为人,后改名宗祥,1922年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1950年出任浙江省图书馆馆长,1963年西泠印社成立六十周年大会上当选为西泠印社第三任社长,1965年去世。
张宗祥精于书法,工诗善画。杭州日报刊发的一篇纪念张宗祥去世50周年的文章里说:“张宗祥既是一位书论家,更是一位大书法家。观张宗祥书法,用笔劲健,圆笔似折钗,方笔如剑脊。他重视墨法,也擅长用笔墨,墨气酣畅淋漓,秀润华滋,浓淡枯湿,曲尽其妙。尤其他晚年书法,更是疏密错落,随笔生势,气度娴雅,给人浑然一体的感觉。‘一笔书’‘一气呵成’在他的行楷、草书中表现得非常强烈,即使是楷书,他也是用行书笔法书写的,这些皆得益于章法之美。由于他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又通过多年实践才深得书法要领,故所作书法自然畅达,墨趣横生,气韵生动,意象联翩,达到了一种自然化境。”
“梅雨”真,“飞白”深,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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