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航
“维此良人,作为式穀”,引用《诗经·大雅·桑柔》,陈傅良无疑是一位“良”人,这不仅对于他的妻子,也是对于宋廷与百姓,然而他的优良、善良、贤良,却反衬着仕途际遇的不良,一生屡被嫉恨诽谤,最终伤心归老。
宋光宗:“闻卿在永嘉,从学常数百人”
暮春三月,小雨连绵,我驾车来到陈傅良故里瑞安凤川,村子卧于冲积平原上,偎在凤凰山下,温瑞塘河支流慢悠悠穿过,当是起名的由来。
如今办作文班是个很赚钱的活,拿科举时文类比高考作文,在成为官员与学者之前,陈傅良正是凭着作文老师闻名于世。其父精通《易经》,也是一位乡村教师,但九岁就父母双亡的陈傅良估计没得到亲传,完全基于天资聪慧,好学不倦,白手起家。
不幸成了孤儿,陈傅良的读书却夜以继日,在家乡跟从私塾先生,手抄诵习程颐的《伊川易传》、胡安国的《春秋传》、范祖禹的《唐鉴》等儒家著作。青灯荧荧,烛泪积案,勤奋加颖悟,再乘以光阴,一位年轻儒者日渐崛起。
多年后,同乡大儒叶适回忆,早在他儿时,陈傅良就修炼成擅长时文的名师。瑞安县里有富豪林元章,乐善好施,其家广宅曲楼,门牖洞彻,栽满了梧桐、杨柳、芍药,过往行人无不延颈斜视羡慕。喜欢在林家嬉戏的叶适,亲见林元章聘请陈傅良为家庭老师,盛名吸引一州文士毕至,而林家两子后来因此成为进士。
家庭教师当然格局忒小,说到陈傅良的教学场地,更著名的是南湖书社与仙岩书院。
南湖书社又名南湖塾,今温州市区城南茶院寺东侧,毗邻会昌湖南湖得名,是温州人、礼部侍郎毛崈创办的私塾。当时一堆授课的老先生只会传授科举旧学,学子们也浑浑噩噩听讲。隆兴元年(1163),受毛崈延请主讲,才27岁的陈傅良针对时文弊病,爆发一位新锐的惊人力量,其弟子曹叔远转播他的上课实况:“持经户外,方屨阗集,片言落笔,传诵震响,场屋相师。”叶适同样以四字句大赞他的颠覆性教改:“心思挺出,陈编宿说,披剥溃败,奇意芽甲,新语懋长”,昏昏欲睡的书生们如醍醐灌顶,感受头脑风暴:“苏醒起立,骇未曾有,皆相号召,雷动从之”,风靡程度“虽縻他师,亦借名陈氏,由是其文擅于当世”。
但心高的陈傅良并不自满这种声名,问学于永嘉学派创始人薛季宣,薛也不时来教导督促。毕竟,科举应用文的出发点是获取功名利禄,怎比真正的学问。本着精神追求推出升级版,陈傅良立意从热闹场中抽身,谢徒屏居,入瓯海仙岩山中危坐覃思。然而树欲静风不止,当地有瑞安人、南宋绍定进士木砺创办的梅潭塾,也聘请陈傅良任教。名师所在,山林再僻远,也难以阻挡追随者的脚步,“四方景从”,“士子莫不归敬”。
今天游玩仙岩风景区,入口必经圣寿禅寺(仙岩寺),寺旁你会看到一座陈文节公祠,省文保单位,门联曰“山中檀越,天下贤人”,纪念他躲到仙岩山中授徒讲学,后设立仙岩书院。舌耕于“天下第二十六福地”,陈傅良在崖畔开凿了盥手盂,留下了读书台遗迹,就近游山览水,他还写下多首风景诗,《题仙岩梅雨潭》最被转载:“衮衮群山俱入海,堂堂背水若重闉。怒号悬瀑从天下,杰立苍崖夹道陈。晋宋至今堪屈指,东南如此岂无人。结庐作对吾何敢,聊向樵渔寄此身。”气势雄健,颇有苏辛的豪放风,尾联降调,以男低音作消极悲观语,不像小学生作文必须安上“光明的尾巴”,正具有悲剧给人的低回忧伤之美。
出身寒门,凭着个人奋斗,陈傅良文名日隆。乾道七年(1171),已是35岁大龄青年的他终于成家,妻子张幼昭亦来自书香门第,乃“元丰九先生”之张辉孙女。新孺人过门后,发现夫君即便居家,也还得常常给学子开小灶,远近同宗族人登门请教,“通日夜,历寒暑”,拥挤得室内常无坐处。
边教边著,陈傅良编写的科举文集连带热销无比,南湖塾时就编有《城南集》,后有《待遇集》,“人争咏之”,而他的《六经论》等文章流行学子间,几乎人手一册,“蜀中文学最盛,读之者无不动色,文体为公一变,至传入夷貊”,竟比前贤还受欢迎。积年教学,他的声名影响不仅远达中国的蛮荒之地,甚至上达天听。绍熙三年,宋光宗召对时任吏部员外郎的他,特意谈及:“闻卿在永嘉,从学常数百人。”
李皇后:“尔秀才欲斫头耶?!”
坐拥时文高手的盛大声势,陈傅良一试登第,同时中进士的,非其友即其徒,弟子蔡幼学乃至荣列省元,传为一时盛事。
仕途初上,他并没有成为实职官。足足等了四五年,受参知政事龚茂良青睐,被推荐为太学学录,才赴京城杭州初次任职,但淳熙五年(1178),随着龚副宰相罢政,朝中无人难做官,“浸有相嫉者”,为避朝廷险恶,陈傅良力求到地方上锻炼,被任福州通判。
在福州,前右丞相、知州梁克家同样赏识他,把政事都交给他,俨然代理知州。新官上任三把火,感激的陈傅良悉心治理,郡州兴废,讼狱曲直,皆按照法令与正义,不回避不冤枉。“强御者不得售其私,始忌且怨”,勾结福州籍的朝中谏官,诽谤他“索贿”与“专擅”,免了他的职。
折翼回乡,傅良重新做良傅,教书著述,又整整闲居了八年。
淳熙十四年,他东山再起为湖南桂阳军知军,辗转地方,从提举荆湖南路常平茶盐、湖南转运判官,到提点两浙西路刑狱,兢兢业业,勤政依旧,努力解决着民生疾苦。绍熙二年(1191),因为入朝奏事,已55岁的他终于再度回到久别的皇都,头发全白,须鬓如雪,市民们聚集围观,起了个外号“老陈郎中”,惋叹贤人无法在朝,垂暮浮沉郎官。算算头尾相隔十四年的遭遇一似刘禹锡,桃花净尽菜花开,前度“陈”郎今又来。
这回他总算被开恩留任吏部员外郎,不久升为吏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秘书省少监兼嘉王府赞读,除起居舍人,权中书舍人,眼看一路升迁顺利,不料又打个“脚绊”。绍熙四年九月,宋光宗夫妇与太上皇宋孝宗不和,不按照封建礼节朝见问安,激起视纲常伦理孝道为性命的群臣纷纷进谏。光宗被说动,欲上朝接见百官,却被悍妒皇后李凤娘在金銮殿的御屏后面拦住,借口天冷,劝他回宫喝酒暖身。陈傅良情急之下,跟入屏风后面,仿效北宋名相寇准引宋太宗之衣,牵住龙袍不放,不慎把它扯裂,遭到李后的骂斥:“此何地,尔秀才欲斫头耶?!”面对如此恐吓与羞辱,陈傅良悲楚地当场大哭,萌生退意。次年上章辞官,乘船回到瑞安。
政坛风云这时再次变幻,孝宗驾崩,光宗禅位,嘉王即位为宋宁宗,召回自己的赞读老师官复原职,还兼侍讲,兼直学士院,兼国史院修撰。得到新皇的看重,陈傅良满以为能一展才干,没舒畅多久,风头霉头两隔壁,“同进者以上眷公厚,始多忌之”。当时执政权臣韩侂胄正兴起伪学党禁,打击道学名儒与朝中政敌。因为上疏替朱熹说过公道话,使朱熹官职没罢反升,年底,陈傅良被御史中丞乱咬为“言不顾行”,“学术不正”,被罢为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再次乘船悲愤回家。
更大的打击蹲在后头。居家才半年多,贤惠相伴的夫人猝然去世。次年,他又被交章相诋,弹劾在光宗朝“奏对狂率”,降三官罢祠。完全绝望的陈傅良屏居杜门,一意韬晦,自题住宅为“止斋”,意为到此为止,彻底退出官场吧。
次次年,整人运动达到高潮,重演北宋司马光、苏轼等309人被打成“元祐党籍”,赵汝愚、周必大、朱熹、楼钥、叶适、蔡幼学等59人被列为“伪学逆党籍”,先后遭到罢斥逮捕流放,断绝仕途之念,运动扩大化后,搞得儒林人人自危。城火池鱼,既不是正统道学家,也不是韩侂胄政敌的陈傅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也光荣地进入“右派”黑名单。
叶适:“薛经其始,而陈纬其终也”
行走凤川,到处是当今温州农村的普遍景象,陈傅良少时的风雨篷户,退休后的止斋,都早已烟消云散,尽管后者经过他的精心经营,矮檐下、狭地里点缀着丛石,围绕着幽静的小曲廊。时令暮春,我想起他当年在止斋里还辟有“暮春堂”,匾额为御笔亲书。
现存最早的明正德年间温州刊本《止斋先生文集》,开篇即《暮之春》组诗,陈傅良在诗里描绘了止斋周围的景色:“室环堵兮两山有川,鸥鹭巢檐兮圆荷田田,岂无芳草兮杜鹃”,鸥鹭闲飞,杜鹃开花,芳草萋萋,荷叶田田,一条小河从两山间流过,绿野风光足以清心远目。
在从小生长的熟悉乡里,“地僻菱莲好,山低竹树深”,陈傅良每日徜徉,宾客来了,就一起谈经论史,亹亹不厌,“厌书或窥园,乘兴时陟巘”,有时出门与友人流连园林,吟成一些精美的诗联:“日静竹光合,风喧花气浮”,“浮空晓色临无际,排闼春光拨不开”。远离朝廷的他誓与政治绝交,尽管临终前一年党禁解除,他又被复官,“有旨与郡”,临终那年“差知泉州”,又授集英殿修撰,但看透官场的反复叵测,已逾花甲的他心冷淡如灰,一概以病力辞。
当年冬,陈傅良酌酒与兄长诀别,凝然而逝。
一路打听,在村里相堂路的巷口,我找到了陈傅良墓的墓道门,暗淡简陋,门柱上水泥剥落,两侧堆满了杂物垃圾。小雨中,踏着泥泞的黑土路,穿过墓道门,我抬头豁然,前面就是凤凰山,山脚就是省文保单位陈傅良墓。
眼前之墓实际上并非宋墓,而是清代重建,当代扩建,占地约五百平方米,跟墓道门的破旧形成对比,圈椅式墓室还算整洁肃穆,仍具规模。拜台两层,顶层牌楼正中嵌着青石碑,上刻着“宋集英殿修撰进宝谟阁待制止斋陈公之墓”。佛头着粪的是,墓碑顶部刺目钉着一块编号金属牌,犹如先生的额上被平白粘了牛皮癣般小广告。这种牌子可否顾虑点美感,藏在角落处?
拜瞻墓地,我忆起其弟子林子良的《荆溪林下偶谈》与蔡幼学的《陈公行状》记载他去世时,田不过二顷,积蓄仅剩白银数十两,全靠友人资助才办了丧事。官清如水,竟被污蔑为索贿,劣币驱逐“良”币,南宋也因此体质孱弱,常常在亚健康与愁病间徘徊。
恶人小人可以左右一时一世,却左右不了后世。如今,除了仙岩的陈文节公祠,瑞安市区西山上的四贤祠也祭拜着他与许景衡、高则诚、卓敬。文友嫒嫒是塘下人兼其后裔,她告诉我,就在塘下一地,塘下中学塑起了他的像,塘下镇驮山社区陈氏宗祠供起了他的牌位,塘下镇陈宅村建起了他的纪念馆。
车到陈宅所在的广场西路1号桥头,迎面横着雨后暴涨的塘河干流,浩浩荡荡如大军过境,纪念馆就坐落不远处岸边。停车步行上桥,倚栏观水,回想八百年前那些诽谤攻击的,岂不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收目旁顾,桥边矗立着一座四柱仿古牌坊,正面额曰“理学名臣”,背面额曰“宁宗帝师”。穿过牌坊,前方有人峨冠儒服,持卷而立,眼望高处,正是陈傅良雕像,石料选用汉白玉,恰象征着他的一生清白。
继续前行,就仰见三层的纪念馆,张灯结彩,大门口的楹联照搬了墓联:“东瓯理学无双士,南宋文章第一家”。闪回王十朋纪念馆门联亦是“无双”对“第一”,我不禁低头微笑,“文无第一”,但这“无双”、“第一”还真是广受各地纪念性建筑的偏爱。而作为永嘉学派的骨干人物,陈傅良的学说与二程、朱熹、陆九渊等代表的理学相差实大,“理学”似乎改为“儒学”更恰当。
不如把话筒递给止斋先生自己吧。青年的他厌弃了时文,老年的他厌弃了政治,能够长存内心的,只剩下学术,而学术,他一定会摇首理学的过于空谈玄论,却稽首薛季宣远去的身影。
“故永嘉之学,必弥纶以通世变者,薛经其始,而陈纬其终也”,扩展叶适《温州新修学记》里的总结,把永嘉学派喻为一幅精美瓯绣,薛季宣织经线,陈傅良织纬线,叶适经纬合一,三代高手接力而最后集大成。
小贴士
陈傅良(1138-1203),字君举,号止斋,谥文节,瑞安市塘下镇凤川村(旧属瑞安县帆游乡三都湗村里)人,师事郑伯熊、薛季宣,南宋乾道八年进士,初授迪功郎、泰州州学教授,终授宝谟阁待制、通议大夫、永嘉县开国男,著有《周礼说》《建隆编》《读书谱》《制诰集》《春秋后传》《左氏章指》《历代兵制》《止斋论祖》《毛氏诗解诂》等。
陈傅良故里、陈傅良墓:瑞安市塘下镇凤川村。
陈文节公祠:瓯海区仙岩街道圣寿禅寺旁。
陈傅良纪念馆:瑞安市塘下镇陈宅村。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