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柏东

今年，是弘一大师诞辰130周年。从大师离去开始，也一个多甲子了。一代又一代人目送大师渐行渐远的身影，谛听着那凄美婉转、一咏三叹、深骨入髓的《送别》清音，岁月仿佛凝固，时间非但不能拉开今人与大师的距离，反而让我们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是啊，68年过去了，人们从未中断过对他的追念，他的声望，他的艺术，他的修炼，随着影视宣传及大师著作、研究纪念文章、画册的不断出现。一股“弘一热”在不断加温，影响力比他生前更为宽广深远，他的伟大人格魅力，已成为一座特定的文化和精神的丰碑。

“二十文章惊海内”，他在众多领域都有着开创性的贡献

弘一大师，俗名李叔同，祖籍浙江平湖，1880年10月23日生于天津。他学贯中西，艺专多科，“二十文章惊海内”。1905年东渡日本，入东京美术学校。学成归国，执教于浙江第一师范等高等院校。是我国著名书画家、篆刻家、音乐家、戏剧家、教育家和文学家。在众多领域都有着开创性的贡献。1918年8月19日，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出家，法名演音，号弘一。在出家的24年僧侣生涯中，没有回过一次天津老家，却在温州一住就是12年，他以庆福寺为常住，习静研律，闭门究经。1942年10月13日圆寂于福建泉州。大师出家后苦修佛教中最难修习的律宗，重兴了南山律宗的传统，成为中国近代佛教史上一位杰出的高僧。

弘一大师之所以受到人们的敬仰和怀念，一是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和中日文化交流的先驱，才华横溢，凡书画、音乐、诗词、戏剧、篆刻无不精通，堪称艺术全才。二是早年投身维新变法运动，并提出“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图存”，以新派教育家的风范实现了“以美淑世，以善育人”的理想。培养了一大批艺术人才，名画家丰子恺、潘天寿，音乐家吴梦非、刘质平等文化名人皆出其门下。三是出家以后严守戒律，潜心钻研佛学。一生不收徒弟，僧众多钦服他的教化，一生中不当住持，而寺院多蒙其护法。当北伐军攻打杭州时提出灭佛驱僧口号，搞得僧侣人心惶惶。弘一大师知情后决计出关护法，召集在杭名士商议对策，使局势得到缓和。

在温州12年，弘一与众多文化名人交往密切

1921年，弘一大师的南洋公学同学，旅杭温州同乡会会长林同庄对他说，温州山水清华，气候温和，又较偏静，无多干扰，是治律的好地方。是年旧历三月，经弘一大师同意，由温州周孟由、吴璧华两居士陪同，从杭州出发经上海至温州，驻锡庆福寺。

庆福寺（又名城下寮），坐落在市区大南东城下，背依积谷山，面临护城河，环境清幽，闹中取静。弘一法师在温州，除在江心、宝严、伏虎、景德寺小住之外，基本常住于此。1922年，弘一法师拜寂山和尚为师，行拜师礼，并登报声明，云：“吾以永嘉为第二故乡，庆福寺作第二常住。”弘一大师以自己的大德感召着身边的人。他在闭关修律时，由年轻居士高文彬护关。高文彬在侍奉中深受启发，要求出家。经弘一大师介绍，在杭州弘伞法师处剃度，法名因弘，法号白伞，即因弘一而拜宏弘伞之意，后成为温州名僧。大师最后一次离温前，书赠因弘一书联：临行赠汝无多话，一句弥陀作大舟。字语间澹淡，而真情厚意毕现。

弘一大师出家后不攀缘，不化缘，只与从前知己的师友学生往来。弘一大师在温州一直与南洋公学同学郭奇远（温州人）保持着密切联系。他致郭奇远信八封，现藏于温州博物馆。1922年7月25日弘一大师致信郭奇远，对当时温州弘法做了高度评价：比来各地佛法昌盛，永宁（温州古称）诸居士弘法尽力。尊邑人文之盛，驰誉遐迩，弘扬佛化之事，未可延缓。

弘一大师平时外出，除默念佛号外，还关注温州的人文环境，1923年春，致永嘉刘肃平居士信中，描述自己在温州城北万岁里巷看到叶震昌小客栈门联，感到惊讶，随手抄了下来，“震川文派朋樽盛，昌谷诗题旅壁多”，并称“雅思渊才，叹为稀有，书法亦复娴雅，神似阴符”。温州深厚的文化背景，积极弘法氛围以及温和舒适环境，使弘一大师对温州产生浓厚的兴趣。1921至1922年他给杨白民、刘质平、李圣章的书信中称自己在温期间，“一切安适”、“颇能安适”、“诸事安适”。

1923年中秋前，弘一大师致郭奇远信中说：“吴璧华约于中秋后来尊邑，演讲通俗佛学。彼深慕仁者，属为致念。来章安即趋谒聆教，近是间聘请湖南唐大圆住温教授佛学。彼宗说兼通，解行双美。当来，必来尊邑传授经论。仁可与之晤谈也!”吴璧华、唐大圆在温州、瑞安开坛传授佛法，也为弘一大师上述温州弘法评价，提供了注解。

1923年7月7日，弘一大师致郭奇远的书信中说道：“曩闻黄漱兰老居士体芳，颇究心佛学，与仁尝晤谈，不此未委咨。”黄漱兰（1832-1897）名体芳，瑞安人。同治进士，与张之洞等并称翰林“四谏”。黄漱兰和另信中提到的瑞安著名画家李漱梅，以木板翻刻石印本《全大施经》的温州名士刘景晨，为书写“晚晴院”匾额的温州长者（年九十三）陶文星以及曾为弘一大师刻印两枚的著名篆刻家谢磊明，都是温州当地著名文化耆宿。谢磊明给弘一大师刻的两方印收录在存世的《谢磊明印存二集》中：一是“演音”朱文，边款为：“磊明拟秦小玺，癸酉十月十日”；二是“沙门月臂”，汉印风格白文，边款为：“磊明为弘一法师制”。在弘一大师致性愿法师的信中提到：“温州老名士谢君，近为音刻印二方，附奉印稿，希清览”，即指这两方印。从弘一大师对他们的关注，反映了在他的剃度身后，依然潜藏着强烈的文化情结，这也正是大师不同一般僧侣的独到之处。

弘一大师与温州交往密切的名人还有周孟由居士，与之“常常晤谈”。周居士与其弟周纯铮按月供养弘一大师在温伙食费。弘一大师曾赠周孟由居士一副“千古觅来难得友，三人行处易寻师”的对联，并例外在联上加了长达24字的题款，这在他的赠联中是十分罕见的。今温州博物馆藏有弘一大师寄给周孟由居士的明信片。陈祖经是弘一大师在浙江第一师范的学生，毕业时弘一大师曾以“简车于措，安舫以游”手书联语赠别。在温时又为手书《佛论进学说》一卷及佛号法语多种，可见师生感情深厚。

1924年6-8月，在温州庆福寺弘一大师完成了近代佛学经典著作《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历时4年。该书以唐代南山律祖的《行事钞疏解》为表，再依据宋代灵芝律师、明代见月大师的注解分条写出案语而成。全书由他亲笔楷书工写，中华书局影印出版。后由夏丏尊居士将35部交给日本内山完造，分寄到日本东京、京都各大学图书馆收藏。

《护生画集》以“人道主义为宗趣，以画说法”，提倡护生，反对杀生。该画集由李圆净选材，丰子恺作画，弘一大师题诗。1928年6月19日至9月12日间，弘一大师在温州庆福寺先后10多次写信给李圆净、丰子恺提出编撰中的相关细节问题，投入了大量精力与心血，为了编《护生画集》，弘一大师真的有身居温州，心系上海的感觉。该画集1929年2月由开明书店印行，颇受欢迎。一时不同版本竟有15种之多。

1929年8月，弘一大师在温州庆福寺开始撰写《清凉歌集》，计5首，分别为《清凉》、《山色》、《花香》、《曲梦》、《观心》，后由他的学生刘质平及弟子谱曲，1936年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期间弘一大师还特地请芝峰法师（温州乐清人）为清凉歌之词注释。芝峰法师如约完成，弘一大师“欢喜无量”，大加赞赏。

大师诸多墨迹，给温州留下了一笔珍贵的文化财富

1932年，庆福寺重建，弘一大师为该寺大雄宝殿题写“极乐庄严”横匾（现悬江心寺三圣殿）。是年7月，刘质平赴庆福寺探望弘一大师，大师遂手写其先父所作联语“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赠送刘质平。是年秋天，大师离温赴闽弘法，行脚再也未踏上第二故乡温州。

弘一大师在温州诵念学律之余，用废弃的雨伞骨在石头上磨出锋刃，自制刻刀，饶有兴趣地玩起了篆刻，这段时间究竟刻了多少印章，难以计算，但至少给夏丏尊刻了五枚，给王心湛刻印一枚。1922年4月刻印五方，钤为印稿寄赠夏丏尊，全是白文，线条均匀流畅，如行云流水，看不出一点刀的凿痕，给人以美的享受。叶圣陶先生对这五枚印的评价是：“好极，不可言说。”

弘一大师出家以后诸艺皆废，唯独书法研习不辍，凡书写宗教内容的经典法书，一律是不激不厉，平静沉稳，凡书写给师友学生的信札则是潇洒超脱，轻松自如。大师将艺术家的丰富情感与出家人的清心寡欲的矛盾，在自己的书法艺术中得到平衡和融合。大师在温州手写佛号、法语佛经，广结善缘，若计幅数，数以千计，这是温州的文化财富。1951年，温州佛教协会与居士林等团体筹办“弘一大师图书馆”，聚集温州市名丛林所藏的各种善本佛经，以示纪念。1956年间筹备“弘一大师纪念室”，由马一浮先生题写匾额，并得到妙莲法师、马一浮居士、丰子恺居士与刘质平先生的热心帮助，先后收集到一批弘一大师的亲笔墨宝、照片及其遗物。通过陈列，深受市民欢迎。现温州博物馆藏有弘一大师作品40余幅，各个时期的照片50余幅，都是难得的艺术精品。其中1915年书写的“大槐独秀、玄流太和”楹联作品，字体凝重厚实，点画方折刚劲，富有质感和力度。1932年书写的“广大寂静三摩地，清净光明偏照尊”楹联，字体却圆润含蓄、疏朗修长，给人以蕴藉和谐的感觉。正如他自己评价的那样“朽人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

2004年，以莲花为造型的李叔同纪念馆在浙江平湖落成，这一硕大无朋的莲花，洁白、高雅，象征着李叔同宽广的胸怀和纯洁的风格。李叔同先后刻过“当湖息霜”、“当湖布衣”、“平湖后生”。“当湖”是自己的籍贯，“息霜”是自己的别署，可见祖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在10年前，纪念弘一大师诞辰120周年之际，大师的高足刘质平之子刘雪阳偕夫人谢菁莲女士，将由其父珍藏数十年的大师墨迹159件和一批有关大师的书籍、照片全部无偿捐赠给国家，现永久珍藏于平湖李叔同纪念馆。刘质平（1894-1978），海宁盐官人。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毕业，留学日本专攻音乐，是弘一大师的大弟子。1943年秋至1945年冬在省立温州师范学校教音乐，并为王季思作词的校歌谱曲。1944年、1946年，刘质平先生先后在泰顺莒江、温州市区五马街国货公司举办《弘一大师遗墨展》，展品多为生平精品，颇具规模，参观者络绎不绝。弘一大师写给刘质平的书信137通，具有史料和书法的两重珍贵价值。赠给刘质平的十六幅屏条《佛说阿弥陀佛经》，为楷书，全文加上63字款跋总计1936字，字字互相亲和，精严静妙。写此屏条的缘由，是为弘一大师先父120岁诞辰所做，并有题跋：“岁次壬申六月，先进士公百二十龄诞辰，敬书《阿弥陀经》，回向先考，冀往生极乐，早证菩提，并愿以是回向功德，普施法界众生，齐成佛道者。沙门演音，时年五十三。”刘质平贴身事奉弘一大师书写此十六条屏，并称：“《佛说阿弥陀经》……分十六天写成，为先师生平最重要墨宝。余亲自磨墨牵纸，观其书写。……写时关门，除余外，不许他人在旁，恐乱神也。”如今，此十六条屏已成弘一大师遗墨之绝响，为后世所奇珍。

值弘一大师诞辰130周年之际，温州博物馆、平湖李叔同纪念馆携手展出弘一大师墨迹精品，集两馆珍藏于一堂，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之后，大师墨迹还将汇编成书，以作永久纪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