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中旦
今年是著名学者、诗人吴鹭山先生诞辰100周年的日子,离他的辞世也已有24个年头了。中华诗词学会选定在乐清召开24届年会,授予乐清“中华诗词之乡”称号并为夏承焘先生、吴鹭山先生举行学术研讨会,这不仅是学术界的盛会,也是对先生的最好纪念。我为有机会将吴先生自编、吴夫人注释的《光风楼诗词》、《光风楼诗词外编》合并付印,提供年会专用,感到荣幸。
当此之际,不仅又拂开了我那尘封的记忆。先生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1968年初秋的一天,“文化革命”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早上七八点钟,温州市的造反派四五个人,荷枪实弹押了个老头子,扛了个沉甸甸的大皮箱,来到了我的办公室——“县总司”《战乐清》报的编辑部。我们的编辑部设在县招待所——一座旧式木结构的游楼上。我在1966年高中毕业参加“革命”以后,一直搞文字工作,当时已升任为《战乐清》报的总编辑了。据说,他们在虹桥追捕一位“温联匪”的头头,这位头头逃到这个人的家里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了,所以,这个老头嫌疑很大,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结果把这个“庙”给抓来了。这个“庙”就是吴鹭山先生!
同时,又说他的家里有很多书,肯定是个“反动学术权威”,或“臭老九”什么的,于是就连同他的书一并带来了。由我这个“文化人”代为审理。
老者——其实只有50多岁的年龄——白皙、清癯,但当时由于恐惧、颠簸,一脸委顿,在我们青年学生看来,真的很老了。他穿着一件白衬衫,黑色裤子。一进门,“扑通”一声,前额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因为我们办公室的门很矮,来者没有注意到,于是他狼狈地用右手使劲地揉着前额。这个动作,我到如今都不能忘记。
造反派匆匆地交待了一番就离开了,说是明天会有人和我联系。房间很小,也乱。我拿了一条方凳,请他坐下来。下意识地,我觉得他是个长者。我与我的一个同事,先打开扛进来的大皮箱,看看材料再说。皮箱里的材料使我们释然、愕然。因为没有文革的、派系的资料使我们放心,又因为都是书和诗词文稿,高雅得使我们惊奇。因为我们都不愿意把眼前这位温和的老者和“温联匪”联系在一起。我们翻阅着诗词,还有关于诗词写作、研究、考证、选编、注释方面的信函,更惊奇来函里居然有冯至、浦江清、夏承焘等声名显赫的大名家。于是,我重新认真地审视眼前坐在小方凳上诚惶诚恐的老头。急忙用自己的茶杯,倒上满满的一杯开水,恭敬地送到他的面前。
“鹭山先生就是你吗?”我问。
“是的。”他答。
“你是做什么事的?”我说。
“教书的,东北文史研究所教书的。”待了一回又补充说:“现在回家了,现在住虹桥埭下。”
“为什么回来呢?”我追根究底。
“……学校不要啦,”他支吾了半天,终于说:“文革开始以后回来的。”
我们什么都明白了,一阵沉默。
以后我才知道,吴先生在1958年因言事获咎,顶多是“右派言论”,并不是“右派分子”。那时候,右派分子是斗争的对象,文革中要继续批斗,很绝。“游人去后枫林夜,月满空山可奈何”是他当时心境的写照。
当我们终于明白,眼前是一位无辜的学者、教授、诗人以后,一种莫名的悲哀,深深地笼罩住我们的心。我赶紧站起来,把自己的木靠椅与他的方凳对换了一下。向他请教诗词学问了。我说,我高中毕业了,也喜欢文学,特别喜欢诗,唐诗宋词,我背得不少;普希金、海涅的诗,我也读了不少,只是不会写,写不好。他问我,你报考哪个大学,学中文吗?我说,我喜欢文科,但还是报了复旦大学数学系。他说,读理工科好,将来可以为国为民做事;文科,唉!他叹了口气。没用场哟!我说,吴先生,大学的梦看来是破灭了,我要拜您为师,跟您学做诗,您能收我这个学生吗?说到诗,他又一下子容光焕发了,不再像个老人,毕竟他还只有50多岁呀!接下来,他用虹桥的方言,滔滔不绝地说起诗来了,俨然像在开课的老师。他说诗要有气象,要有意境,这就需要有学问,有灵感,有阅历……
铃声打断了他的谈话,招待所的午餐也是打铃的。吴先生停止了“讲课”,又一脸茫然,他站起来,瑟瑟地解开衫衣的扣子,脱下了白衬衫,里面只剩一件也是白色的短袖汗衫,拎着衣领轻轻地抖了一下,说:“施同学,能否代把这衣服当掉,我早上出来匆忙,还没带钱,当点钱买午餐好吗?”我知道先生连早饭都没有吃过,“哪里,哪里!……”我的眼睛有点发潮:“我这里有饭票,有饭票!”我于是像逃走一样,一口气跑到了食堂,买了半斤白米饭,一个大大的乐清人爱吃的肉饼,放在我的办公室桌上,然后关上门,让他一个人慢慢吃。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谈诗,从他的言行里,懂得了他的博学、谦和,身处逆境而坦然面对的智者之风。时间很快地到了下午五时,“我今天能回去吗?”吴先生看看要下班的人问我。
“我送你出去”,我不知道明天该如何向温州的上级交待,也是平生第一次利用“职权”开了个“后门”。
“那么,这些信札能还给我吗?”
“都拿回去吧!”我一边说,一边将拿出来看了的书籍、信件放还在箱子里。
先生很感动,于是选了部分诗词书送给我。有冯至选,先生和浦江清合注的《杜甫诗选》、《苏轼词选》等一大叠。他说这些书你拿回去看看,很好的,如果你喜欢诗,可以给我写信,也可以到虹桥找我,反正我在家也清闲。于是我拎着大皮箱,送吴先生到乐清车站,花了三角五分钱,买了张到虹桥的车票,直等到车子开了以后才悄然回去。
回到办公室,我的心又不安起来,不仅仅是明天如何回答上头的追查,而是我偷偷地留下了一套书稿。那就是《陶诗臆说——匏老讲稿》三卷。我爱其文辞华美,书法精到,不忍归还了。这三卷是先生在大学的讲稿,用作文纸对折,直行书写,苎线装订,封面是先生毛笔手书,精致而优雅。在往后整整十年的时间里,在我浪迹天涯、艰难困蹇中,始终伴随着我,不离不弃,不时把玩、诵读,我的对陶诗的特殊爱好,也是从这里开始。记得开篇首页是这样写的:“放翁有‘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细雨去锄瓜’句,这意思甚好,因为把陶诗与生产劳动结合在一起了……”
四人帮粉碎以后,先生到浙大任教,我也被招了工,分配了工作。我把吴先生讲稿保存十年之事,告诉了包启芳先生(已故)。包是吴先生塾师郑淡如先生的外孙,学有本源,托他带交吴先生,算是完璧归赵。包不久回信,说吴先生接到久违的讲稿后十分激动,毕竟是他多年心血的凝聚啊!他托包转告“施同学”——显然他还记得我:说是待寒假回温,定给我写“条幅”感谢。包先生还与我商量好,吴先生喜欢喝温州老酒汗,到时我们带上一瓶到谢池巷他家里一聚。
然而未到寒假,我却先在《浙江日报》上看到了他的讣告!……世事无常,竟至于斯!这么多年以来,我心存师表,总在不断地以先生为榜样,学诗、做人,每当我展读他的《光风楼诗词》、《光风楼诗词外编》等诗作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一日情缘,那不曾忘却的一幕幕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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