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的时候,我们在地图上看温州,那是一本1966年版的。我们吃惊地发现,这座和苏州、无锡甚至厦门一样划两圈中间一黑点、表示同等级别的城市,竟然不通铁路。所以几年后,很是为和我们一起插队黑龙江林场的温州知青们忧心。你想,他们过年回温州探亲多艰难啊:火车七台河三日三夜到上海,再坐一日一夜船始到;要是家在下面的县镇,如平阳、水头,又要坐多半日甚至一日的长途车,加上候车,舟车劳顿耗时一周。
那个时候,我们常常在地图上浮现一张张熟悉的温州脸,背着林区特产:两块桦木或柞木菜墩、一些木耳和山蘑,甚至十几二十几斤东北大豆回家;又驮上他们那里的特产虾米和紫菜,以及咸鱼和海蛎干回林场。想想他们探一次家真是疲累极了。所以林业局根据探亲路途之远近,毅然将他们的探家改为两年一次。他们为之十分恼火,力争与上海同框。他们为家乡骄傲,甚至有点气急败坏。记得那时有个名叫小包、两颊青春痘巨多的平阳知青,在昏暗的工棚大炕上,借着虾皮拌紫菜及一小块乌贼干,灌了三两酒的酒劲,大声嚷嚷:我们温州,唐朝就有了,你们上海呢?还在海里呢。我们有雁荡山,你们有吗?连个山毛都没有。他甚至大言不惭道:如果没有他们温州一带东海前哨卫护,上海早就危险了,要被敌人攻破了。
但他们也有底气不足的地方,有些东西比不上。例如,知青去时发的棉衣、棉裤、棉大衣,我们上海是一水的国防绿斜纹卡,结实牢固不褪色。他们呢,一色的土黄,状似电视剧汪伪军服色,不牢还不耐脏,一季下来便油渍麻花。春秋季,着装肯定是上海的挺括,不说女生,就男生那时标配着装:中山装、直筒裤、回力鞋,而他们,仍然停滞在1968年——小翻领的两用衫、黄包裤和白跑鞋,他们回程的旅行袋里,除了海货没有更多的优势,东北老乡往往要求捎带的,是大都市的多样性:最新颖的糖果、卷烟、涤卡中山装、半导体收音机,甚至手表和香皂。
也就在这样的比拼下,我们和他们,知道和熟悉彼此的家乡都有啥。上海有豫园、老城隍庙,除了南京路,还有徐家汇、静安寺、五角场。我们也向往,他们的五马街、瓯江边,总想有一天,能像平阳知青小包一样,也能于雁荡山之深谷,仰头60度,望全国最长的瀑布大龙湫,水汽蒙蒙,吟诗一首:飞流隆隆从天下。
好像是回城后的第6年,一个暑热的天,我们结伴去温州。那个时候,火车还是不通。去温州的话,首选仍然还是走水路。
水路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出发,坐船仍需一日一夜,才能抵达。好在老早跑温州以民主为名的那几条老船,那时渐渐已被繁新、荣新、昌新、盛新四艘3800吨的近海客货轮接替。它们吨位大、航速快,船内船外漂亮新颖。
蛮幸运的,我们在外滩金陵东路1号售船票的地方,买到了四张四等舱位票。16人一间、一人一床的四等票价7元多一张,到黄牛手里,起码能翻两个跟头。那个时候,虽然外出走走去旅游的人不多,但那时温州人因为人多地少所迫,老早就有出去讨生活的习惯,喜欢跑江湖跑码头,弄点生意,维持生计,所以改革春风一起,跑生计的人更欢更多,那时号称有30万温州人在全国各地跑供销,啥都做,从卖皮带、皮鞋、纽扣一直到海带、虾米,无所不及。加之那里出现了创业小高潮,个体商户破了10万大关,所以一天一班轮的票十分紧俏。果然,我们一进舱,同室十之八九都是操浙东南温州方言的那路人。好在,仗着与温州知青共处过的经历,稍懂能猜个大概的口音,我们友好地同处一室,东问西答,问五马街怎么走,雁荡山哪上车……
第二日下午,大约是黄昏前的两小时,我们的船驶进了瓯江。江面辽阔,天色有点阴,远远的,江中出现一小岛,两塔突兀,灰白白的。舱室中的那些温州客们激动起来,有些骄傲地小叫大呼:江心屿。并迫不及待地开始整装。一个着一件半新不旧灰西装的温州客说,码头要到了。并告知这岛老有名的,属地标性名胜,杜甫、李白都来过,岛上的塔是宋塔,值得看一看。
果然,在今天有关温州的所有介绍中,必定有这个江心屿的叙述,告之景色是如何优美,岛之寺塔怎么历史悠久。百度一查,全都知道。好在百度不知道的是,那个时候,下船后看天色尚早,我们摸索着向它前进的一路上,到处是木槌的敲击声。望过去,几乎每个路口,都有三五案板,人持手雷状的木槌,在上敲击沾满淀粉的鱼生,将它敲成薄饼状。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打造温州名吃“敲鱼汤”里面最最重要的主角。将它成型、切丝、切寸片,加蛋丝、青菜丝,加辅料烹成一碗名肴,尝一口,真正是鲜嫩滑爽。而与它齐名的,还有温州鱼丸。
结果江心屿还是不得上,因园区修缮需长期闭岛了。我们只得倚在江岸石栏望上一望。看三两鸥鸟无聊地飞来飞去,叹一声:有些东西,还是远观为好。
其实,对于38年前去温州残留的记忆是,那个时候,所有的宾馆、饭店都没有空调。对了,根本也没有今天意义上的宾馆。好一点的,是政府招待所,基本接待政府公职人员出差往来。游玩的,做生意跑单的,或国营小厂搞供销的,住街上的旅馆,它们的名字往往还是叫红卫,或者益民,或者胜利。那个时候,都夜深了,我们住的店外依然嘈杂,人们着急忙慌,天还是那么闷热,仿佛兑现着一句台词:天空中仿佛空气在燃烧。那出自昔日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那也是温州开始大变革的前夜。
温州的主要老街上,沿街的商铺林立,人们热衷经商,服饰琳琅满目,鞋都的名声开始叫响,除了鞋革、扣子、五金百货等,当然还有继续发展的老东西绣品、漆器,各类吃食、海货、鱼脯、虾干。
更让人吃惊的是,温州的农民疯狂了,在苍南一个叫龙港的地方,正集资要打造高楼林立的中国第一座农民城。
是一年后,其实也只有多半年,一个名叫桑晋泉的中年男人,以敏锐的目光,扫视了这一切。他撰文说,乡镇工业看苏南,家庭工业看浙南,至4月,温州家庭工厂已逾12万个,从业人员33万多。以生产小商品为主,纽扣、塑料编织、五金电器零配件、再生棉纱纺织品等,利用场地,前店后厂,一大批能工巧匠和贸易能手开辟致富门道。随着家庭工业发展,全市涌现了393个商品市场。称三中全会以来短短5年,温州的农村,已有1/3农户富裕了起来。在桑晋泉文章之后,配有一篇《温州的启示》评论说:要使生活真正富裕,还得靠人们的努力和奋斗。它称:温州人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敢于冲破阻碍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旧框框,从温州实际出发,走自己的路子。
乡村家庭工业+专业市场,“温州模式”自此开始叫响。
那个时候,我们仍然沉浸在半年之前行进在通往瓯江边的解放大街上。回味无穷,昨晚那两只七两重的蝤蠓,按照温式传统做法,蒸蛋,四个大钳,一人一个。由此我们的脚头倍感得力,目标也更加坚定:向着雁荡山,攀爬!
温州人的“生意”
江南
2000年,14岁的我随父母离开温州到上海,几乎没回过几次老家。生活在别处之后,才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温州人烙印。
20多年前,在上海高中读书的外地人少,上海同学对外地了解也少,温州对他们而言,只是个遥远的地名。
有上海同学问我,你们老家是不是很多温州发廊,带着一些邪魅的笑意。我一脸茫然,温州人不知道温州发廊究竟为何物,便大致回应:哦,老家是挺多理发店的。上海同学又问我各种东西的温州话怎么说,我一一回答,对方笑一阵,学得阴阳怪气,便作罢。
没多久,又有同学来跟我讨论,说新闻上看到温州人在上海买房子,一买就是数十套上百套,问我,温州是不是很多暴发户。后来,还有同学来跟我说,温州人很会做生意的,然后会讲家里亲戚和温州人做生意的往来,大致是在变压器、电缆等等不太起眼的领域,温州人的小作坊小厂在跟国企竞争。
少年不知事,但不知怎的,听到做生意和炒房团的讨论,我心里是很高兴的,于是,便不由得炫耀起一些似是而非的温州故事来。
在我们温州,身边同学朋友的家长和长辈,除了教师和公务员,几乎没有“工人”,他们要么在自家楼下开个小作坊,要么开个杂货店做批发零售,要么就干脆说不上干什么营生,反正在外面挣钱。那种身穿工作服、满是自豪感的工人阶级形象,似乎只存在于影视作品和宣传画中。所以,当我听上海同学说父亲是工人,住在某历史悠久的工人新村里,很是新奇。
在我们温州,无论市区还是乡镇,平地上没跑出几步路就是山,哪有苏南和杭嘉湖那么大片的平原?温州中学课本里便说是“七山二水一分田”,你说温州人跑到全国乃至全世界谋生,那都是被“一分田”逼出来的,人多地少养不活,不出去怎么行?于是,许多温州小囡在中小学时都有吃住在老师家里的经历,外出谋生的父母没时间管,就放心地把孩子扔给老师。上海同学听了,也觉得新奇。
至于我父母辈的温州人究竟是怎么做生意的,十几岁的我当时说不上来,但有一点是可以料想的,出门在外,肯定啥都得干,所以他们肯定能吃苦,温州人说“能睡地板,能当老板”。那时候,偶尔能看到家人订阅的一些温州商会办的杂志、报纸,上头常有西装笔挺的温州老板,温州人会习惯性关注他们的创业史,感慨“也是苦出来的”。
从20年前至今,别人听我自我介绍是温州人,大概率会客气地说一句温州人会做生意。可温州人究竟怎么会做生意?大多数人又说不上来。在我一个没做过一天生意的温州人看来,父辈们哪里会做生意,就是沾了改革开放的光,先人一步闯荡出去,胆大且能吃苦,仅此而已。我小时候就听人讲某同乡、某邻居、某亲戚的发家史,除了一些灰色地带的营生和手段之外,主要还是利用了中国和海外、国内东部和中西部地区的商业信息差。
比如被热议了多年的温州炒房团,十几二十年前跑到上海的温州人一看,大上海的房价竟然没有温州城里乃至一些乡镇的房价高,小孩子还能在上海上学,这等好事在温州乡亲们之间一传十十传百,便有了所谓“炒房团”。此前此后,温州人做眼镜生意、打火机生意,一批温州人进军山西煤炭行业,其实都是信息差带来的红利。温州人对商业信息的嗅觉和需求,后来逐渐成了一种习惯。大概10年前,我在华北某县城的公共澡堂里,无意听到身边有两人在讲温州话,几乎没有客套话,直接在澡堂的热气里赤诚相问:“你在这里干什么?”也许只有温州人才能听懂,他们的意思是,有什么好的挣钱路子?能不能一起干?
我工作数年后,有机会与一位温州大佬对话,当时谈“温商回归”,大意是大批温州人都在外地经商,是时候带着资本和经验回乡帮助温州发展了。身为在上海生活了十几年的温州人,我忍不住问,除了打故乡的感情牌,温州还有啥能吸引大家回来?
这位大佬严肃地说,温州最宝贵的是市场的信息、创新的意识。几个温州人、一群温州人聚在一起喝茶,彼此都能汲取到“市场的营养”。
我深以为然。不过,温州人似乎没那么自信了。久居外地的温州青年,温州话不会讲了,竟还有点羞于介绍自己是温州人。时代变了,能睡地板未必能当老板了。如今,更重要的是创新的意识。2019年开始,温州每年举办世界青年科学家峰会,饱受关注;温州企业把科研总部设在上海和杭州,高薪招人——年轻一代温州人的想法,与父辈的“生意经”,不一样了。
细雨蒙蒙,茶汤酽酽
周华诚
泰顺有什么茶吗?有三杯香。
泰顺山多,海拔在千米以上的山峰有179座,大小溪流有100多条。泰顺处在浙南,是浙江的最南端了,再往南走一点就是福建福鼎,也是自古出白茶的地方。这样的地理方位与生态气候,有利于生长好茶。说起来,茶叶也是泰顺的传统风物,明崇祯六年的《泰顺县志》记载:“茶,近山多有,惟六都泗溪、三都南窍独佳。”泗溪,也就是我刚去过的,有姐妹桥即北涧桥、溪东桥的地方。这两座廊桥,算得是泰顺廊桥的代表作,人去泰顺看廊桥,必看北涧桥、溪东桥;最好,还要在桥头找一间茶馆坐下来,喝一杯泰顺的三杯香。
泰顺的三杯香,出了温州,我们现在不太听得到。现在各地茶叶,基本都是这样一种状况:大树之下,寸草难生,大品牌席卷市场,小品牌立足尤艰。在信息物流高度发达的时代,这一点尤其突出。若在从前,山遥路远之地,小众的产品还有一块自己的天空,有自己的用户群,现在,连仅存的一点天空也要被蚕食了。一片森林,万物丛生,野花野草,苍苔灌木,各有自己的呼吸空间,那才是一个好的生态,是生物多样性。时代越发展,这一点就越难维护,大电商崛起的时候,小摊贩就难以立足,摆个小菜摊、开个小咖啡馆,以前是可以的,现在都难了。泰顺三杯香,作为绿茶,历史上很有名,明清时还是贡茶,说明品质不差,现在这个年头,大家有机会也可以多多喝它。
我到东溪土楼时,天空飘起细雨,对面有位老人家,请我们入室避雨喝茶。老人家泡的是山胡椒子茶。老人家姓蔡,当年他在土楼照顾周大风先生,那时,他见证了《采茶舞曲》的诞生。
喝着茶,聊着天,言谈之间,细雨蒙蒙,往事便如茶汤一般渐渐酽了起来。
酒席上的木头鸡腿
肖于
阿丹突然发微信过来,要发青蟹给我。
阿丹是温州人。对她来说,和亲朋好友分享美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点“参与对方人生”的潜藏意思。
上世纪90年代之前,温州并不富裕。为了讨生活,40年前,温州人就已北上掘金,除了敢闯敢拼,可能还因为一个穷字。一位温州朋友告诉我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末的亲身经历。当时,6岁的他去乡下吃酒席。主人端了一碗盖着鸡腿的面条。难得吃鸡腿,三口两口,一个大鸡腿就被他咽下肚了。吃完才发现,大人们的脸色都很难看。
等他回到家才知道,乡下人日子穷,又要面子上过得去,就产生了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桌上很多菜只是摆摆样子。讲规矩的客人,会把鸡腿夹出来,大家只吃面。后来,这位朋友,在童年的酒席上陆续看到了木头雕的全鸡、全鱼、木头鸡腿,再也没犯过错。
温州人善于变通,但规矩礼数,却分毫不差,始终在意。木头鸡腿解决了礼数问题,也勉强顾全了面子。
在我的印象中,上世纪90年代末,温州人的生意越做越大,被国人戏称为“东方犹太人”。日久天长中,国人都离不开温州制造。红蜻蜓、森马、达芙妮、报喜鸟,到处是耳熟能详的温州品牌。更不要提寝具、小家电、锁具等日常用品,就连人工耳蜗这种医疗产品也做出了品牌。不论生意大小,温州人都做出了名堂,也成了中国富豪较多的城市之一。
温州人富了,再也不用在酒席上摆放木头鸡腿了,只是温州人依旧守着乡土乡情和规矩,在每年七八月青蟹最肥美的时候,还是想着买上一批送给亲朋好友分享。
“北京没有海鲜吗?”我问。
“当然不一样,温州海鲜里有家乡海水的味道。外面闯世界不容易。”阿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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