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吉雄
当春分的第一滴雨水滑过天空时,蛰伏在地层里的灰灰菜种子便开始了蠢蠢欲动。风反复叩击着大地,温度从地层深处一点一点地朝上蔓延。惊蛰时的清脆雷声响过,僵硬的泥块慢慢柔软起来。
山岗上,田野里发生了一场革命,风呼呼地扯着大旗,跑前跑后地忙碌着。一地的嫩绿席卷了整个世界,把辽阔的大地给渲染得满腹心事。在这块巨大的绿毯之中,随处可见到一株株顶着三五片叶子的植株,它们和其他卑微的野草一样普通,无非是占了数量的优势。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点,那就是叶子的背面是一片浅灰色。并且,有风吹过的时候,那些灰色的颗粒会脱离叶子,在空中翩翩起舞。而这个时候,麦子才刚开始拔节,桃花还未展示出妖艳的魅力,这些灰色的颗粒就搅和在尚还有些料峭的风中,农人们通过它们去触摸到春天的肌肤,捕捉季节的足迹。
灰灰菜就是以这种方式闯进了人们的视野和生活,并且开始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三月的雨似乎看穿了人们的心思,一场接着一场地轮番上阵,风也焦急地在田野里来回穿梭,灰灰菜就蹦跳着朝上蹿。从嫩黄的三片叶子,到深绿的一株繁华,每一片叶子都笑容满面,争先恐后地向着太阳靠近,用自己的身体去点缀着荒芜的田野。
昔日,每到这时,大人和小孩们争先恐后朝田野里涌去。手里无一例外地提着篮子,小孩干脆就背着书包。在这个季节里,野菜葳蕤,但若要论起哪一种最受欢迎,自然非灰灰菜莫属了。马兰头、蒲公英、紫苏叶这些野菜也是农家桌子上的常客,但它们的叶子里都含有大量纤维,要是不滴点香油的话,吃起来会感到粗糙。只是,那藏匿于案板深处的油瓶只有来客时才偶尔露面,平时是根本舍不得拿出来的。当然,小孩子们就没有这么多担忧了,他们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灰灰菜吃起来软和,滑润,不像刺蓟芽一样浑身都是刺,即便是烫得再软,稚嫩的口腔和食道依然避不开它的锋芒。鱼腥草和薄荷叶倒是没有刺,但那一身特殊的气味儿着实让多数人不习惯。
灰灰菜没有纤维,放在开水里一焯,再用清水漂去沾在叶子上的白色粉末,不用其他佐料,只需要拌上盐就可以上桌了。经水焯过的灰灰菜颜色翠绿晶莹,片片叶子服帖地舒展着,每一条脉络都纤毫毕现,它的惊艳出场让贫瘠的饭桌顿时有了生机。从去年冬季以来,饭桌像远处的山峦一样阴沉着脸,一直被寡淡的酸菜占领着,有时甚至连这都难以为继。此时,这盘翠绿带来的不仅仅是胃的满足,更重要的是一种希望和开始。从此以后,绿色将一点一点地从田野里铺进家园,走上灶台和饭桌。大人们拿起筷子象征性地挑起一小撮,之后便看着那些小脑袋凑在桌子上争先恐后地大快朵颐,眼里尽是无限的温柔,还有一丝丝的惆怅。
入口柔滑,绵软易嚼的灰灰菜挤走了主食在小孩们心中的位置,如果哪天采摘的足够多,他们甚至都不用吃饭,这些新鲜的野菜能把胃刺激得无限扩大。大人们无暇理会,他们快速地把饭扒进嘴里,来不及仔细咀嚼和品味,筷子和碗撞击的声音像春雷一样急促,清脆,地里播下的庄稼催促得他们连吃饭的时间都是争分夺秒。只是,无论再怎么忙,临出门时都会郑重地叮咛一句:吃完灰灰菜后别晒太阳,否则脸会发肿。小孩们自然是不信,把这话当成唬人的假话,于是该疯还疯,该跑还跑,只是到了晚上果真发现脸上和身上变黑了,有的还起了水泡。大人们也找不出来原因,小孩们害怕了,还是村医道出了实情:灰灰菜是属于光敏感蔬菜,吃后晒太阳,便会容易引起日光性皮炎。
“灰条复灰条,采采何辞劳。野人当年饱藜藿,凶岁得此为佳肴。”如同明人滑浩《野菜谱》中描述一般,灾年的灰灰菜可以与猪、牛、羊肉相媲美。处于“荒春”的人们,对灰灰菜的渴望远远要比对猪牛羊肉的期盼现实得多。除了凉拌之外,把灰灰菜切碎放进锅里和玉米糁、面籽一起煮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寡淡的饭汤里面因为有了灰灰菜的加入,顿时变得丰富起来,满目的生机盎然,除了食欲,还有心情。尽管碗里面的汤依然能照得见人影,但灰灰菜让筷子有了羁绊,不再随心所欲地在碗中游荡。捞起一筷子柔嫩的灰灰菜,舌尖上便有了新的希望,春天的味道会跟着味蕾在全身蔓延开来,和煦的阳光像驻进了心里一样,熨帖,温暖,春风荡漾。
散落在田间地头、沟涧角落的灰灰菜因其生命力旺盛而被人们熟知,而从古代留传下来的历史和传说给灰灰菜蒙上了神秘而高贵的外衣。多年以后,再次重新打量灰灰菜,它在我眼里不再是一副山村野菜的样子。看到那翡翠般的绿叶,总觉得它的每一条经络里都蕴藏着厚重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咀嚼着嫩润的叶子,就像是在探索一条深邃的历史长河和文明古道。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身传奇的灰灰菜被文人带进了《诗经》,在这里它有了一个典雅的名字——莱。“南山有薹,北山有莱。”无论是在王宫贵室里,还是在诗词乐赋中,灰灰菜的身影无处不在,它成了贤者隐士喜食常食之物。
如同大多数的野菜一样,灰灰菜命硬得让人咋舌。被人们采摘过后的灰灰菜,经过一场雨和几场风的安抚后,会迅速自愈并再次怒抽新芽,以更快的速度装扮着桃红柳绿的世界。此刻,人们在野菜上的选择逐渐多起来了。藏在树丛深处的灰灰菜则选择了另外一种生存方式,它们从钻出地面的那一刻起便树立了远大的理想和抱负,誓要与这些树木试比高。一棵野草的力量让整个自然界都刮目相看,灰灰菜在逼仄的环境中夹缝生存,它们在沤热、酷暑、狂风、雷电、暴雨中拼命磨砺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把柔嫩的枝条和叶子打磨得粗粝、狂放和泼辣,尽管依然不能和那些柏树、桦树相比,但它们生长的姿势和守护大地的力量一点也不容小觑,那高仰的姿势中透露着一种征服天地的自信。当肃杀的季节到来的时候,一棵细小的灰灰菜幼苗竟然也长成拳头般粗细,演绎了一场蝶变的传奇。而就是这根普通的木棍,成为了文人骚客依赖的游伴,扶着它游山玩水。“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就连陆游、苏轼、韩愈等诗人也都有多有咏藜佳句传世。
随着季节一步步走向深入,灰灰菜叶落茎枯,匍匐于辽阔的大地之上,清贫的躯体里面深藏着高尚的灵魂,默默地守护着细微的种子,静静地回味着峥嵘的过往,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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