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吉雄
寒露刚过,藏在土层下的红薯被农人从梦香里拽了出来,红润的身躯水灵灵的,掐一下,白色的汁浆就长流不止。人们踩着农时的鼓点,把沉甸甸的收获用厚实的肩膀一趟又一趟地搬回了家。若不然,再过几天到了霜降的时候,耐热畏寒的红薯就会浑身疮斑,失去了原本鲜衣怒马的飒爽。
农家小院里,端坐着一座红薯小山。女人们围坐在一个巨大的水池旁,清洗着红薯身上的泥土,她们难得享受着这轻闲的时光。一个秋天的忙碌,腰板早已累得直不起来。她们大声地叽喳着,像要把憋屈了一个季节的话都说完。间或却又低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之后像是引爆的二踢脚轰一下炸开,然后放肆地笑着。红霞飞舞的脸上隐藏着一丝坏意,朝着正在干活的男人们这边掠来,把男人们瞅得面面相觑,手脚竟然有些慌乱了。机器的轰鸣声,男人的吆喝声,还有女人们肆意的笑声,惊扰到了正从村顶上滑过的大雁,它们迅速改变了队形,用“人”字形抵挡着浑厚的声波。
洗净的红薯被男人们塞进了粉碎机里,女人们这时候该转移战场了。她们要把红薯碎末里面的淀粉和渣滓分离开来,用的是最古老的离心技术。一块巨大的纱布四角绑上绳子,吊在一个顶部可以活动的木架上面,然后舀一瓢粉碎的红薯渣,两瓢水,同时倒进纱布包里面,之后沿顺时针晃动。红薯渣被稀释后,里面的淀粉和水就混合成了白色的汁浆,顺着纱布细微的缝隙流了下来。这种过滤技术在很多地方都能用到,比如做豆腐,榨油。那些浓稠的汁浆顺着水槽流进了一旁准备好的陶缸里,在里面打着旋儿,不过,很快它们就会安静下来。那汁浆里面淀粉的含量超过了70%,放上一天后,淀粉和清水就彻底分开了,利利索索,人们只需一眼就能看穿下面淀粉的心事。
选择一个晴朗的天气,农人们把陶缸下面的淀粉铲出来晒干。那些淀粉紧紧地抱在一起,中间没有一丝的缝隙,像是焊在了缸里。只有拿着铁铲把淀粉切成小块,再一点一点取出。那润白如羊脂的淀粉没有一丝杂质,在太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散发出甜醇的悠香。苍劲的冬阳让它们感受到了生命中第一次历练,躲藏在里面的水分被彻底挤出,原本凝结成块状的它们此时放松了,变成了一粒粒细小的颗粒,嫩白的脸上也像农人一样变成了古铜色,有了岁月的痕迹。
隆冬的某天清晨,人们突然发现屋檐下盆里的水结成了冰,此时才想起那藏在粮柜深处的淀粉——该是下粉条的时候了!于是,躲藏在院子角落里的那口大锅被唤醒了,热烈的火苗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睡了整整一年的铁锅赶紧醒来。女人用铁刷刮去了上面暗黄色的锈迹,露出锃亮的本色,水滋润着它的每一个关节。
一个特制的大木盆旁边,站着三四名汉子,他们高卷起袖子,露出粗筋凸起的胳膊,摩拳擦掌。大盆里,先放入了少许的淀粉,大把式正在调试热水,把淀粉勾兑成糊状,这是第一步,叫打芡。等到那芡调到不稀不稠的时候,才会再加入大量淀粉和水。此时,该是大家共同出力的时候了。几条壮汉围着木盆,同时揉搡着盆里的粉团。他们两人一组,轮番用力,使劲把双拳伸进粉团里面,粉团受力之后拥挤到对面,彼方的两名汉子像他们一样,再把粉团挤过来,就这样,周而复始。在整齐的号子声中,粉团经历着千锤百炼,里面的空气全部被挤压出来,细小的疙瘩也都被碾碎。尽管是三九寒天,但汉子们都穿着薄衣服,额头上还有汗珠冒出,头顶上的腾腾热气和旁边锅里的蒸气一道,在小院的上空游弋。
粉团和到什么程度才好,这得大把式说了算。从打芡到和粉,都是靠他多年的经验来判断。大把式一直坐在一旁吧嗒着旱烟袋,等到三袋烟抽完后,才在鞋跟上叩净烟袋锅里的烟灰,健步来到木盆旁,伸手从那粉团中抓起一把,然后缓缓松手,看着它滑下的速度和垂度。锅里的水开始翻滚了,大把式把那杆形影不离的烟袋挂在了一旁的树枝上,卷起了袖子,朝着那口大锅走去。
他抄起水瓢朝锅里加上一瓢凉水,沸水立即安静下来。左手把漏瓢伸到木盆上面,有人把准备好的一团粉放进了瓢里,大把式用右手轻轻地在瓢沿上击打了几下,一根根白色的细条就顺着漏瓢流了下来。当然,第一拨儿漏出来的形状并不规则,眼见着后面细条逐渐成形,他以迅雷之势扭转身子,把漏瓢置于大锅的上面,右手不停地击打瓢沿,那些粉条就顺着滑进了开水锅里。
细条样的淀粉遇到开水后迅速凝结,旁边有人拿着两根硕长木棍做成的筷子在锅内搅动,并把那煮熟的粉条挑起来丢进下面的池子里。那里是满满的一池凉水,晶莹剔透的粉条刚经历了开水的火热,马上又钻进冰凉的冷水之中,这冰火两重天的历练,锻造了钢筋般的身躯。冷水池边的汉子双手伸进水中,左手随手一捞,把散开在水中的粉条归置在自己的右手里。粉条带着余温,滑滑的,像泥鳅,稍不注意就会从手心逃走。汉子用攥惯了锄把、树枝的粗手抓粉条,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顺着手心漫延到全身。他不敢用太大的劲,但又不能让粉条流走,只能把五根指头尽量奓开,并朝上伸,束缚着并不老实的粉条。眼看手里攥不住了,便从旁边拿过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竹棍,从手中间穿过,再在水中一荡,粉条就均匀地挂在了竹棍上面。旁边的人双手接过,端着竹棍的两头朝着院子中间搭好的架子快速走去。
次日凌晨,天还未亮,农人便急不可耐地推开了房门。灯光紧跟着从屋里闯了出来,照着院子里被冻得像哨兵一样笔直的粉条。这样才好,那些粉条只有经过低温的冷冻才不会粘在一起,等到太阳出来温度稍稍上升,再用手把附在上面的冰碴捏掉,粉条就会一根根精神抖擞地垂悬着。在阳光的沐浴下,它们发出银色的光芒,随着细微的风飘荡着,把村庄摇曳得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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