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鲁

公元1114年前后，世界历史乏善可陈。然而在东方中国，世代居住在北方的女真人，由生活在阿什河畔的一支部落“按出虎水”（今哈尔滨阿城区）完颜部统一后，其首领完颜阿骨打，因不满契丹人建立的辽国长期以来对女真人的傲慢与欺凌，遂率领五百名女真兵誓师伐辽，于1115年农历正月初一立国称帝，取国号为“金”，并将这一年定为收国元年。史称阿骨打为金太祖。因契丹人以镔铁为宝，而女真语的“按出虎”即“金”的意思，金能“克”铁，阿骨打取国号为“金”，蕴含着“克”辽的雄心。

阿骨打率领女真铁骑一路南下，直捣黄龙府，然后又连克辽东京、辽上京、辽中京、辽西京、辽南京。至1122年冬天，曾在北方称雄两个多世纪的辽国，大部分国土已被阿骨打的虎狼之师收取，只剩下最后一块领土，即史上所称“燕云十六州”的燕京周围的山前九州，尚在辽国人手中。这时，辽国的末代皇帝天祚帝耶律延禧已经逃亡至大漠谷地深处，困守着辽国最后一片疆土的是一个女人，名萧莫娜，史称萧德妃。萧德妃是辽国世袭贵族大臣普贤之女，天祚帝的堂叔、秦晋王耶律淳的爱妃。就在辽国岌岌可危、金国人志在必得之时，1123年，55岁的阿骨打在南征途中突然感染恶疾，大业未竟，不治而殇。他的胞弟吴乞买（完颜晟），史称金太宗，受太祖遗命而继位，双手接过了伐辽战旗，继续南下征伐。1125年，吴乞买俘获天祚帝，灭辽大业得以完成。接着，野心勃勃的吴乞买和女真军的马蹄又乘胜南下，踏向了中原大地。1126年（北宋靖康元年）冬天，汴京沦陷，宋王朝徽宗、钦宗父子二人被掳。次年春天，工书善画、耽于艺文的徽宗赵佶与钦宗赵桓，还有皇室亲眷、嫔妃、宫娥等14000多人（一说有3万多人），被金兵掳往位于中国最北方的冰雪之地金上京。至此，自公元960年陈桥兵变而建立起来的、统治了中原166年的北宋政权，宣告覆灭。这一年被称为宋朝历史上的“靖康之耻”。从这一年开始，女真人入住中原成为王者，中国历史进入了一个由北方边地崛起的少数民族统治的、长达120年之久的金王朝时期。

自2003年动念创作《大金王朝》开始，熊召政继四卷本历史小说《张居正》之后，又耗费16年时间，终于完成了第二部同样是四卷本的历史小说巨著。还在《张居正》获得茅盾文学奖之时，熊召政就在获奖感言里说过，他愿意继续选取中华民族历史上那些推动过历史前进的人物，作为书写和讴歌的对象。上千万字浩如烟海的史料披阅与甄别，9万里辽金故国的冰天雪地的行走，16年笔走龙蛇的光阴……他终于实现了当初的诺言。

有道是，一切历史也都是当代史。中华民族数千年来分分合合、饱受挫折，而又生生不息、不断浴火重生的历史，为文学家提供了丰富的、可歌可泣的题材资源和无限广阔的想象空间。然而，如果没有一种“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大历史观”，没有深邃的史识、超拔的史才和公正、崇高的史德，没有一种清晰、正确的价值观，就很难从丰富和曲折的历史中获得灵感和思想。能够穿透和照亮波诡云谲的历史烟云的光芒，首先来自历史文学家以史为鉴、借古鉴今的忧患和担当之心，来自文学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

“文学家、艺术家不可能完全还原历史的真实，但有责任告诉人们真实的历史，告诉人们历史中最有价值的东西。”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重要讲话中这样说过。熊召政在创作《大金王朝》时，牢记着总书记的叮咛，时刻提醒自己：要以严肃和开阔的历史观，去尊重和观照辽宋金这段历史，决不去任意“戏说”和打扮历史；要平等地去打量和审视中华民族中各民族的英雄们踏过的征途，在此前提下，努力去从中华多民族的精神基因中，找寻出可以同当代中国历史进程相适应、有借鉴和启迪价值的思想与经验，用精当的文学化、艺术化手段，把那些跨越了时空、国界、民族和文化而具有永恒魅力、强大的生命力与当代价值的精神，重新擦亮和激活。这是熊召政创作《大金王朝》的文心，也是他的初心和雄心。

正是有了这种严肃、正确和开阔的大历史观，这部小说摆脱了长期以来汉语作家们惯有的“汉民族中心主义”的狭隘民族史观，而从“大中华”历史的视野，以一种大漠雄风、铁马冰河般豪放的史诗风格，再现了发生在11—12世纪中华版图上的辽宋金“大三国”时代风云际会的宏阔史篇，描绘了长城内外此起彼伏、金戈铁马的战争风云图卷，刻画了在旷日持久的战火烽烟之下，众多人物的性格、心态、生存智慧与命运际遇：马背上的英雄尝尽筚路蓝缕、开国拓疆的苦寒与艰辛，拥有了自强不息的力量与信念，而迅速崛起；因为挥霍无度的享乐与骄奢而导致亡国的君主，到头来只能忍辱偷生、百般蒙羞；所有的文君武臣各怀鬼胎、人心涣散；少数忠贞不二的国士默默担当、为国分忧和奔走；在蒙难中百般无助的嫔妃宫娥们哀声嘤嘤；无数的草民百姓更是命若刍狗，只能沦为亡国奴……

在研究宋史和辽金史的时候，熊召政发现，相较于东汉之后的魏蜀吴这个“小三国”时期，辽金宋三国，却是中华民族历史上一个“大三国”并存的时代，其中除了汉人，有契丹人、女真人以及西夏的党项人等。他认为，中华民族是多民族共同组成的，中华传统文化也是各个民族共同创造的文化。从这个角度来书写这段历史，对当下中国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其次，通过对辽宋金历史的深入研究，他又获得了一些新的思想：第一，金国的崛起，不是一个边缘、野蛮、粗鄙的少数民族战胜了文化优越的汉民族，而是一种草根的、新兴的、自强不息的政治力量对腐朽的、没落的、失去了进取之心的贵族集团的战胜；第二，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生成、传承与发展，有时候来自强大的文化基因的有力支撑，有时候又是依靠民族之间的相互融合、文明互鉴、甚至是进取心的竞争来完成的；第三，庞大的北宋王朝之所以败于一个马背上的弱小民族的铁蹄之下，其首要原因就是以宋徽宗为首的统治集团，耽于奢靡享乐而荒于治国理政，丧失了居安思危之心，朝野上下变成一个大娱乐场，以至于文恬武嬉、娱乐至死，最终祸国殃民、江山不保。“娱乐至死”是一个全人类性的话题，也是过去一代代中国的士大夫挥之不去的家国忧患。正是这些发现和思考，鼓起了熊召政再创一部史诗的雄心壮志，决心再坐十数年冷板凳，拨开这段“大三国”历史上的风云迷雾，让世人看清隐藏在其中的历史规律。因此，《大金王朝》也像是一篇寓意深刻的历史大寓言，全书通过曲折跌宕的故事情节和纷纭复杂的人物命运，揭示了在历史大风云之下，三国的政权和力量此消彼长、兴盛衰亡的秘密：励精图治者，实干兴邦、自强不息、所向无敌；而耽于奢靡和享乐者，文恬武嬉、娱乐至死、终于亡国。

《大金王朝》由《北方的王者》《擒龙的骑士》《逊位的皇帝》《崩塌的帝国》四部构成。全书出场的大小人物近200个，以历史上实有其人的真实人物为主，同时也有少量虚构的人物形象。三国人物中，金国一方的主要人物有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金太宗吴乞买，金国元帅栋摩，阿骨打随军参事、为金国谋划了一辈子、堪称“国师”的陈尔栻，金国名将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完颜娄石、金兀术等，其中以阿骨打、吴乞买、陈尔栻的性格刻画得最为鲜明；辽国一方，主要人物有天祚帝耶律延禧，天祚帝的堂叔、秦晋王耶律淳，耶律淳的爱妃萧德妃（萧莫娜），她与自己的妹妹、天祚帝的嫔妃萧莫谛堪称辽国之“大乔小乔”，辽国“四大天王”张觉、郭药师、萧干、耶律大石，辽国先后两个宰相左企弓、大悲奴等，其中萧德妃、郭药师、左企弓等人物形象，刻画得最为生动；宋朝一方，出场的人物更是众多，除了徽宗赵佶、钦宗赵桓，还有宦官童贯、梁师成、谭稹，权臣蔡京、王黼、蔡攸、李纲、李邦彦、张邦昌，投靠到宋朝献计联金灭辽、受到重用的辽国人赵良嗣，宋朝抗金名将种师道、韩世忠、岳飞，矢志抗金却难伸其志的太原知府张孝纯，太原沦陷后投河殉国的两河宣抚司统制王禀，宋徽宗的红颜知己、汴京名妓李师师等。这一方人物里，尤以精于书画曲律和艺文鉴赏的宋徽宗，大宦官童贯，权臣蔡京，在金兵进入汴京时不等诏命便带着妻儿逃之夭夭的权臣王黼，种师道、岳飞等数位抗金名将，以及艳压群芳的艺妓李师师的刻画，最为用力和出彩。

作者在开篇的“楔子”里写过一句话：“大凡一个王朝没落的时候，历史一定会替它寻找一个掘墓人。不仅仅是埋葬，同时还承担一个新的时代的肇造。”金戈铁马下的政权更迭，波澜壮阔，惊心动魄；辽宋金三国各阶层人物的命运遭际，错综复杂，波诡云谲。既要从容不迫、又要淋漓尽致地再现不同国家和民族中众多人事的此消彼长，没有一种对长篇史诗书写架构上的掌控力，不具备一种富有力度的大手笔，那是无法完成的。这部小说架构恢弘，故事的推进井然有序，语言豪放雄浑、疏密有致，全书始终充盈着一种饱满的，如同边关冷月、大漠飞雪和铁马冰河般的苍凉激情与英雄气概。这不能不得力于作家对“长河式小说”的稳健的叙事掌控力和非凡的语言功底。

2013年夏末，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我陪同熊召政以及几位研究金史和文化学的朋友，盘桓在金上京皇城五重殿的遗址上。芭茅草在暮色里飞舞，高大的青杨树哗哗啦啦地翻卷着铁片般的叶子。空旷的大地上早已不见了九百年前那座气势宏伟、金碧辉煌的大金宫殿。这里只剩下了一片荒凉的废墟。时间是严正的，大地是不朽的。发源于茫茫的张广才岭山脉中的“按出虎水”，曾是滋育着一个马背上的民族的母亲之河。金王朝自阿骨打立国之日起，政权绵延了120年（1115—1234年），历经十帝。而曾经金碧辉煌的金上京，在中国遥远的北方一隅，存世只有短短的18年，很快又被夷为平地，只留下一片空旷的土地和泥土下的一些断瓦残砖，供后人怅望和凭吊。

2020-01-28

00:00:00:0——熊召政历史小说新著《大金王朝》述评1933410http://epaper.hubeidaily.net/pc/content/202001/28/content_19334.htmlcontent_19334.html15铁马冰河的战争史篇/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