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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之光应该为弱者带来安慰

2022年01月10日 10阅读 来源:湖北日报

曹军庆

《会见日》的写作源于一次私人会面。有朋友讲,他退休后将致力于戒毒公益事业,一个人吸毒,很可能意味着全家返贫。朋友说出了吸毒的危害,事实上仅仅只说出了某一方面的危害,还有更多危害,比如对身体和精神所造成的伤害,比如恐惧、记忆错失和难以复原的后遗症,这些危害朋友还没来得及细谈,但光这一句话已经令我震撼。

哪些人是吸毒者和戒毒者,在他们的面孔上并没有明确标记,不能从人群中一眼辨认出来,但我们肯定听到过这些词语,却又距离遥远。这些词语所包含的意义,以及它背后所牵涉到的人群和事件,似乎一直是我们生活之外的事情,是屏幕上面偶尔出现的新闻,是影视剧中偶尔演绎的神奇故事,因而在我们的生活中很像是一种非真实。我们刻意回避这些称呼这些事实这些词语,就像我们曾经刻意回避精神病人和艾滋病患者一样,对那些闻之色变的不好的事物,我们尽量选择不去正视,忽略与遮蔽,将之屏蔽在视野之外,仿佛只要没有亲眼看到,这些事情就可以假装并不存在。不存在于我们生活当中,就是别人的事情,如同某种灾祸,能够躲避就已经足够幸运。我理解这样一种心态,在很多时候我也是这样一种得过且过的旁观者心态,这样一种独善其身自我防护的心态,就我的写作姿态而言,我对此无能为力,我绕道而行或保持沉默。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里,我想象过这个领域,想象过这类事件在文学上是否具有必要的叙事空间,他们是如何堕落跌入悬崖的,他们又将如何回归自我,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而这样的想象缺少事实根基,因而往往会坠入黑暗。

但是这一次,我有了到戒毒所体验生活的机会,与那些传说中的人物面对面相见,我真切地了解到那么多他们的故事,我在书的后记中写道,“我只想记住那些面孔。”这次采访,我能够进入到戒毒者群体内部,还有帮助他们戒毒的那些人,我们的公安干警,那些无畏的帮助者,他们以非凡的勇气付出了艰苦和值得尊敬的努力,我进入到这些人的内部,同时也希望能进入到人性和精神的内部中去。这是一次探险,一次文学探险,也是一次精神探险,写作变得不重要,只是那时候我一部分的记录和思考,更多的东西其实无法被记录,也无法被书写。我想,我在和他们同时经受痛苦,经受磨难,经受悔恨,我跟他们一起,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期待新生。

每个月十五号是戒毒所会见日,我在这一天感受到了悲伤的气氛,更感受到某种欢快和希望的气氛,他们与家人相见的喜悦以及对未来的憧憬,也感染着我,我看到很多人带着书籍送给戒毒者。我因此深感安慰,想到他们在阅读,并且我打听到他们喜欢阅读,戒毒所里还有一所规模不算大的图书馆,一间阅览室。图书馆在我心目中是很珍贵的意象,比如海边图书馆,沙漠图书馆,而这里则是戒毒所图书馆,怎么看都是一个隐喻,有一种精神的和向上拉升的力量。我从这些源源不断从会见日送进来的书籍中看到了希望,发生在这一天的事情令我激动,这本书因此以“会见日”为书名,并且也将从这一天开始写起。当我决定以此作书名写一本书,并且兴冲冲打电话告诉编辑朋友的时候,我还一个字也没写,也不知道会写下什么,可是我必须写成这本书,这是我当时的信念。我采访了大量的戒毒者,倾听他们讲述,我想每个戒毒者及其身上发生的故事,都是一个入口,一旦进入我们会看到一个复杂的世界,而他们的讲述我相信并不是全部。

有一个前提是,我信任采访中听到的所有讲述,但另一个事实是,所有的讲述都经过了筛选和过滤,有一些东西被有意识或无意识剪裁掉了,那些枝蔓,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毫不起眼的影子一样的附着物,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东西游离在我们的谈话之外。对我而言,所谓游离于谈话之外的东西也有可能是幻觉,那些粉尘一样的浮游物并不一定真实存在,即使真实存在,如果没有光线照射,也不会被看见,但是这种感觉为我的想象提供了另一层空间,和一把如影随形的钥匙。

我进一步想到,想象或许就是光线,能够照射出隐匿着的浮游物的原形。不需要语言,我只需要进入,进入到内部,也需要打开,打开那些无法进入的部分。那是一些困难的交谈,也是我想要的交谈,我在那些交谈的基础上想象,交谈是我想象的土壤,即使我们还在交谈的时候,我已经在那些土壤中播下了种子。种子发芽是后来的事情,我的写作实际上只是我们交谈的延伸,我所提供的故事,是他们的讲述也是我的转述,故事是从交谈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所以这是一部小说集,一部虚构出来的文本。我虚构的目的在于,我不想停留在戒毒者的每一个个体那里,即我的写作不应该在戒毒者那里结束,而应该从戒毒者那里开始。我试图讲述戒毒者背后,也许他们自己也没有发现当然更不会讲述的东西。我对真实的渴望,超出了我的直觉,真实是更宽阔更应该被抵达的现实世界,抵达现实虽然困难重重,却又是文学的必由之路。

我在讲述戒毒者的时候,还在试图讲述其他人。或许那些其他人也正是我们自己。明天将发生什么,将会降临什么,并不由我们自己决定,诸事很难预料,也不可预测。而在我们的生活当中,也会有失败者,失败在很多时候或许还是生活的应有之义,那些被生活击败的人,那些被命运击败的人,还有那些被自己击败的人,还有那些弱者,那些被抛到生活之外的弱者,他们的身影是否应该被看到,他们的声音是否应该被听到,所有这些难道不是文学应该承担的事情吗?失足与痛苦,忏悔与原谅,罪与罚,爱与哀,求救与自救,赎罪与宽恕,文学之光理应为这些人带来安慰,从失去希望的地方寻找希望。

这的确是文学之要义,但又不能囊括文学所有的奥秘,文学还有另外让人迷惑让人沉醉的地方,即叙事本身,类似于解锁、解谜,提供密码,或者相反。这也正是叙事的魅力所在,比如那些故事脉络,在我的叙事中,有时故事本身会自动繁殖、自我生长,这种情况经常出现,我的叙事居然能摆脱我自己的掌控,在一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下,随意向前发展。我又总是默认纵容这种状态,于是,结果和起因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因此故事有时候会停留在故事上面,有时候却又仅仅停留在讲述上面。讲述能成为全部吗,显然不能,既然有讲述,就应该有倾听。所有的故事都是被讲述出来的,被转述出来的,或是被自述出来的,那么,这本讲述之书现在可能更需要被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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