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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2022年01月10日 10阅读 来源:湖北日报

舒飞廉

一年上头,由中州到全国,由当下到中古,老何这一本“山野田野、农村农事、蔬菜野菜、花木果实之书”(《蒿香遍地》,何频著、绘。黄山书社2020年8月第1版)写得好。他表扬齐白石作画的“蔬笋气”“泥土气”“草木香”,他也有,之外,可能还有一些书卷的香气。

以我与老何的讨论与交流,我们其实都喜欢同一批对话的文献。南北朝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他将作物、果蔬、草木分出或南或北,或汉或胡的传统,作为农书之源,有一种精确与实用的态度,字里行间,有汗津津的耕作的喜悦,是陶渊明种豆南山下的神气。明代初年,朱元璋子孙中的一个,周定王朱橚,写的《救荒本草》,大概描写了四百余种植物,他取材的地理空间是河南开封附近,兼及太行山嵩山周边的山地,取材的标准,是这些野生植物,能不能吃,好不好吃。之后,又有正德年间的王磐,高邮人,汪曾祺的乡党,他写《野菜谱》,收野菜六十余种,有图,有诗。这两位先贤的文字是严肃的,有恻隐之心,那时候于黎民百姓而言,饥饿如影随形,挖野菜是为了活命,绝非郊野踏青的闲情逸致。明代嘉靖万历年间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自是周秦汉唐以来本草学的集大成,引证之后的阐述,分析入微,是福柯式草木系谱学的研究,我也常将它当散文集来读,喜欢它考证的周密、材料剪裁得当与文字的精细。

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的吴其濬,河南人,点状元,做翰林,来武昌做过湖广总督,他官声不错的,但主要的精力,我猜还是在游宦邦国,撰写他三十八卷本的《植物名实图考》上,收入本书的草木一千七百余种,之前作为预备,还编有《植物名实图考长编》。他精进不已的学术态度,颇像辞官去京,教书之余,编写《古文辞类纂》的姚鼐。著书立说,藏之名山,的确是比牧民任官,更可传诸久远的事业。《植物名实图考》也实用,以食以药,但辨析之精,分类之详,已经可与瑞典生物学家林奈的《自然系统》相呼应,林奈比吴状元要早出生八十余年。实用性、科学性之外,文字之好,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也常令我感叹不已,我们讲散文,要么是楚骚汉赋,要么是唐宋八大家,晚明小品文,《礼记》《山海经》《水经注》《齐民要术》《本草纲目》《植物名实图考》等,又何尝不是言之有物、言之有序的好文章。

这几本案头书之外,老何大概也会翻一翻《神农本草经》《荆楚岁时记》《南方草木状》《蜀本草》《食疗本草》《武林旧事》《东京梦华录》《帝京岁时纪胜》《农桑辑要》《遵生八笺》《说郛》《长物志》《古今岁时杂咏》《清嘉录》《扬州食话》《随园食单》《金薯传习录》等其他农书、本草书、笔记与杂记,检索古今诗人词家的草木谈。我注意到他还特别钻研《物候学》《中国蔬菜名称考释》《北京常见园林识别》《河南农田杂草志》《河南野菜野果》《郑州黄河湿地野生植物图谱》《太行山观赏植物及利用》《北洼村志》《博爱县志》等植物学、地方志书册,治学之癖,用功尤勤。他与现当代文学中,写草木的作家如周作人、梁实秋、汪曾祺、贾平凹等对谈,引文不少,实际上,老何的土膏味,专心致志,是要超过他们的。至于写《野果》的梭罗,写《杂草记》的柳宗民,这些外来的和尚,念的草木经当然是很好的,但也并不需要由“愚公之谷”里走出来的何频仰视。周定王与吴状元的中州,厥土惟壤,下土坟垆,嘉禾野蔬,风土人情,老何接住了这个实用、科学与文赋的传统,正在认认真真往下讲。

这个传统,我觉得也是之前学者项飙《把自己作为方法》一书里,谈到的乡绅的传统。这些文人由外面的世界,回到自己的家乡,愚公谷,“小世界”,并不是要逃遁、避世、隐逸,而是有积极的作为。用项飙的话讲,“素材是由村里来的”,“乡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保护井水的问题”,我们如何保护好家乡的榆树、柿子树,乡土的树种?“任何地方都会有比较愿意观察、愿意记录的人,这批人就是乡土的思考者与观察者”,问题是观察与记录,都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走马观花不行,田野作业也不行,就是人类学的“深描”,其实也颇可怀疑。乡绅是由他自己的家乡里成长出来的,他必得自己觉醒,在自己的家乡主动承担起责任。作为河南人、郑州人、修武人的老何,我觉得践行的,正是这样的“自觉”,有“全球、全国大区域之下的一种乡土意识”,由外面太多的“城市”,太多的“文化”里,尽可能地挣脱出来,返回柿子树白榆树里的小山村,奶奶踮着小脚煮糜羹,腌咸菜,舅舅们来坐席喝酒,满脸通红。为什么要去记录这些,写这些?我也同意项飙与吴琦的话,我们“悬浮”在信息里、文化里,悬浮在异乡、在都市,我们需要“乡绅式”的工作,“最基本的就是给出安慰”,有什么比家乡的风物、风土,更能安慰我们的呢?

这里的“乡绅”,不是鲁迅《祝福》里,写的鲁四老爷那种自私的理学鬼,也不是那位躲上酒楼吃鱼翅的虚无返乡客,他们会有老何的文本里面,一种特别的气质,老成、典型、野气、狡猾、世故,又生气勃勃,初心不改。再引用项飙的话,就是“葛兰西说的真正的有机知识分子,是技工、农技推广员、赤脚医生、搞底层写作的这些人”,当然,是包含但不仅限于这些人,他们活在乡土之中,喜气洋洋,并没有觉得一定会被“后现代”“信息工业”攘倒在地。他们的有机性,也体现在他们的行动里,文本里,文字里。老何总算是渡过了“酸黄菜”这样土气的话入文章的大劫,这其实是一个标志,家乡正是通过方言、饮食、草木、水井、故居、河流、风土、山岭,通过乡亲们喜气洋洋的生活,在重新对我们发出“召唤”。贾思勰、陶渊明、朱橚、王磐、李时珍、姚鼐、吴其濬、汪曾祺等先贤的例子之外,我想到的,还有写《北越雪谱》的日本散文家铃木牧之,写《塞耳彭自然史》的英国散文家怀特,写《大地的眼睛》的俄罗斯散文家普里什文,我还特别喜欢一部由罗伯特·雷德福导演的美国电影《大河恋》,我们应该有这样“乡绅”一般的生活体验,心里有一条清水长流、鳟鱼出没的母亲河。

听到家乡的召唤,重返愚人之谷、鳜鱼之溪,在乡土的特色语言里,做一名农民作家,这就是老何的新作给我的启示。在草木中“亲在”,引用海德格尔的话,就是“借一种继承下来的、然而又是选择出来的可能性把自己承传给自己”。老何的书里,其实也有现成的取象。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重返的有机的知识分子,就是这只曾经迷途、迭入罗网的鹿吗?“蒿香遍地”,立足当下,接住传统,面对未来,一种新的可能性,本真的田野,也许会绽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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