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永明
这个季节的秭归很好看,而且香喷喷的,哪里都荡漾着一种橙子花香。这味道在县城还不怎么明显,丝丝缕缕地,若有若无,像方过去了一位妆容过的袅袅婷婷的女人。当你驱车驶过西陵峡的崆岭峡段,出米仓口隧道,进入郭家坝镇后,香气便陡地变得浓郁了,稠稠的,像化不开的蜜。
我去郭家坝,是想去看看夫子头的一个福利院。过年时我听老弟说了一件事:他和老屈年前去福利院看望老人,院长留他们吃饭,讲了一些故事。我从没去过福利院,不知道他们的生活,而且对于故事我也有点职业般的好奇。正是新茶上市的时节,于是我让老弟给我送来39斤新茶,并带着我去福利院。
沿童庄河往里走,公路两边、河边、山边都是橙子树,挤挤挨挨,铺天盖地,有种要把天撑破似的感觉。我觉得那就是橙子树的海洋。
福利院便在这接天橙树中,一道山梁下面。我到的时候是早晨八点多,阳光明亮,院坝里一切都亮刹刹地。院子里有两栋楼房,成直角摆着,对面的角落有一排猪舍。有三个宽窄不等的小坝子,上面的两个坝子边种了几棵绿化树,最下面的一个坝子里栽了些藠头、兰花豆和土豆。院长王祖刚来迎接我,帮我拎了茶叶往最高平台上的办公楼走。他告诉我,这里原来是夫子头村的小学校舍。
大概院长已把有人要去看院民的消息告诉他们。我们往上走时,拄着双拐的老人,原在上面那个平台上打牌、散步的老人都站住了,齐刷刷地望着我们。阳光照在他们脸上,把他们的笑容变得格外明亮和灿烂。我感觉他们眼里是满满当当的高兴、单纯、满足与惬意。我顿时感到有点羞涩。
办公室里摆有两张办公桌,几张木沙发、茶几,装了框的“院民登记牌”“安全卫生委员会职责”“院民代表联系院民名单”等挂满了墙。我最关心的是老人们在这里怎么生活,院长说,每位院民国家每月拨付900多块钱,这笔钱在这里能解决他们吃住、穿衣看病等基本的生存需要了(因为他们都是精准扶贫户,所以医疗是免费的),院里还有一点土地,可以种些蔬菜,种苞谷养猪,这样弥补了经费的不足。我要求去看看他们的房间,院长便带着我,从一楼看到二楼。一般是一个大房间分成四个小房间,三个作卧室,一个作共用的活动间。活动间摆有木沙发,墙上挂有电视。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卫生间干干净净。
因是旧房,墙面不很干净。院长说,这里的条件差,因此镇里已经在庙垭村新买了房子,准备把镇的两座福利院合并到一处,现房屋正在改造,年底院民们就可以搬到新房。
院长带着我去看食堂和活动室时,食堂开饭了。老人们有的把饭端到树下、或是自己房间里吃。那是一只大铁碗,我特意看了看碗里的食物,有卤鸭块、兰花豆、青椒炒腊肉,有的碗里有木姜子(山胡菽)腌大蒜。主食有米饭和蒸水饺。我问平时他们的饭菜是不是都是这样,院长说,基本就是这个水平,每顿有三四个菜,一到两个荤菜,偶尔会弄点时令菜。
和我同村子的老周认出了我,他掏出烟来给我敬,憨憨地笑。我接过烟,问他在这里过得怎么样,他说五块。我又问了一句,他还是说五块。院长对我说了声他耳朵背,于是大声地对他重复我的话,他这才听清了,说好呢,开心地笑,笑得露出了几乎空荡荡的牙床。
我还记得小时候他在村上的情况。他脑筋不太灵光,爹妈死得早,跟着哥嫂过,哥嫂待他不好。我听说过,他饿极了,就捡养猪场的乱苕吃,没有洗脸的毛巾,洗脸、洗澡就是用手抹。他哥病故后,嫂子改嫁,村里把他送到了这里。我想他应该有七十多岁了。
同村的还有我们本家的一个哥和另一个姓周的老人,那个哥哥是个青光眼,双目失明。而那位姓周的老人则有严重的智障。他们都有不少兄弟姊妹,兄弟姊妹们成家后,他们便到了这里,在这里生存、养老。
院长说,住在这里的主要是两类人,一类人是残疾人,另一类是没有赡养人的孤寡老人。智障者占多数,智力发育水平只相当于六、七岁的孩子。有不少人送来时,不会刷牙,不会洗澡,不会用冲水厕所,甚至还有的把大小便拉在裤子里。工作人员要用很长时间,教他们刷牙,教他们用厕所、洗澡。
院长留我吃饭,我没客套。炊事员在厨房的一张小木桌上摆了几个菜盘,菜和老人们吃的一样。我感觉味道不错,尤其是青椒炒腊肉,因为猪是院里自己养的粮食猪,吃起来特别香。而做水饺大概是因为老人们“一望无牙”。
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唱《东方红》,荒腔走板的。院长给我解释,这几天早晨,他在组织他们合唱这首歌,有些老人会唱,年轻一点的喜欢玩抖音、单放机,就跟着抖音和单放机学,现在已学得差不多了,只是唱得不那么整齐。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群老人站在阳光中唱歌的情景。
院长还给我说了社会上的爱心人士来看望他们的事。他带他们到镇上去打疫苗,他们一到,那些排队的人都让开了,让他们先打。
我想起有些仍生活在村上有赡养人的老人。她们有的九十多岁,还要自己去林中捡柴,有的一年难得吃上几顿肉……相比他们,我觉得这个福利院的院民们是幸福的,也是快乐的。
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一些肢残或智障者,他们也是社会的最弱势群体,他们的生存状态,不仅考验着一个时代的良心,也是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尺。甘地就说,“衡量一个国家文明程度的四个标准是:看这个国家的人们怎么对待动物、女人、老人和弱者。”
吃完饭走,我把车开到山梁上。山梁上也是橙子树,从此处望出去,橙子树无边无际,直达天边。
夫子头这个小小的福利院只是这个两三万人口的小镇中两座福利院中的一座,我顿时觉得它正像茫茫橙海中的一棵橙子树。
我觉得这是了不起的,是令人欣慰的。
阳光正好,橙子花如微笑的繁星;花香温馨,似可以穿透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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