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

汉阳有座龟山，隔长江与武昌的蛇山相望相守。山不高，坡不陡，便于登临。

关于龟山和蛇山的得名，民间有许多神奇的传说，姑妄听之。登龟山，可以眺望大江东去的浩荡气势，体会“极目楚天舒”的恢弘豪情；也可以俯瞰山麓的晴川阁，遥想“晴川历历汉阳树”的诗情画意。晴川阁就建于江边的禹功矶上，足以唤起对大禹治水的悠远记忆。由于地势险要，此山曾是三国时东吴的要塞。孙权在此筑城。鲁肃在此镇守。那座“吴汉昌太守鲁肃墓”也能够引出多少三国沧桑故事！回首山下，一边是巍峨的铁门关，那是历史风云、刀光剑影的见证。另一边的那座古琴台则别有洞天。那是人们纪念琴师俞伯牙弹琴遇樵夫钟子期而建的幽静去处，二人因为“高山流水”的琴曲成为知音的故事有口皆碑。“高山流水”的传说不仅流芳千古，也在冥冥中与近在咫尺的大江、雄关形成了惹人遐想的呼应：龟山有冲天的豪情，也有幽然的情怀。说到武汉文化，人们常常谈到的是码头文化，热闹（拥挤）、泼辣（蛮勇）、随便（洒脱）。龟山无语，却以处处古迹使人若有所悟，武汉还有琴台的幽静、知音的心心相印。山下的钟家村，据说就是钟子期后人的聚居之地，距琴台不过一箭之遥。

龟山不大，却引来这么多的历史人物在此驻守、奋战、吟咏、雅聚，可见此山有灵，气势不凡。山不在高，有了历史的风云在此徘徊，就有了令人流连的无穷魅力。渐渐地，辛亥革命元勋黄兴的铜像、大革命风云人物向警予的陵墓也移来此山，进一步增添了这里的英雄气，引人凭吊、怀想。龟山就这样与大江对峙的蛇山、与蛇山上的黄鹤楼、山腰上纪念张之洞的抱冰堂、山脚下的陈友谅墓，以及辛亥革命红楼、烈士祠一起，共同烘托出武汉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浩然之气，天长地久，回荡不已。

从龟山看蛇山，很自然会想到古人的玄武图腾。古人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作为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守护神，其中，玄武就是龟蛇相缠的奇特形象，其方位司北。为什么龟蛇会相缠？有分教。一来龟长寿，正合中国人期望长寿的心态。而在远古的神话传说中，大禹之妻涂山氏认蛇为祖先，也传达出悠久的图腾崇拜气息。玄武以龟蛇合体的形状出现，不仅被古人看作雌雄交配、生殖繁衍的象征，也寄托了一辈辈人长生不老的淳朴心愿。史书上有宋濂在《玄武石记》中的解释：“玄，黑色也，北方之色也。武，龟蛇鳞甲之象也，取其能御侮也”，可见玄武之名寓意深长，长寿之外，还有坚强之意。联想到黄河历史上神秘的“河图洛书”，那洛书不就是由神龟背驮从洛河中浮出，献给大禹、帮助治水的秘籍么？那传说中的神龟因此也是天意与智慧的化身。而在神州各地驮起了巨碑的，不也还是一个个巨大的石龟么？此种风俗既有天长地久、千秋万代之意，还与传说中巨龟力大无比，能驮山岳有关。屈原在《天问》中就发出过“鳌戴山抃，何以安之？”的叩问，意思是：“巨鳌背负神山划动，如何安身？”由此传达出古人关于巨鳌驮山的神奇信仰。古老的萨满教不也认为辽阔的大地是由一巨龟驮着的么？而且，如果它累了，翻个身，就会发生地震。这一古老的神话与古印度人的龟蛇崇拜大同小异，他们相信大地由四头大象背负着，而大象站在一只巨大的海龟背上，象和龟又被一条巨大的蛇所环绕。如此说来，神龟崇拜可谓源远流长、中印相通。再说蛇崇拜。华夏民族的创世女神女娲不就是人首蛇身吗？中华民族的龙图腾不就源自蛇图腾吗？龟蛇相缠的造型中，包含了多么丰富的文化内涵！历史上道教流行以后，尊奉真武大帝，而真武大帝的手下大将就有龟蛇二位。真武大帝亦称玄武大帝，也是神话传说中的北方之神。离武昌不过四百公里的武当山供奉的正是真武大帝啊。武当山亦号“玄岳”，显然也来自“玄武”。武当山得名于唯真武方能当之的寓意，又与长江之滨的武昌隔着苍茫烟云遥遥相望，似乎在冥冥之中透露出这片热土的文化宿命：坚强、尚武。是啊，从楚人曾经问鼎中原到三国时的刀光剑影，从新朝末年绿林军的呐喊到元末红巾军的怒吼，更有从辛亥革命到北伐战争，紧接着的大革命年代的烈火燎原，鄂豫皖、湘鄂西都曾经是著名的革命根据地，不都彰显了这方土地上人们尚武的刚烈楚魂吗？甚至，湖北的文化人中，也若隐若现贯穿了一脉强悍的血性：如屈原、宋玉，如闻一多、熊十力、李济、胡风、聂绀弩，等等。

玄武，就这样成为理解楚文化的一个关键词。龟山蛇山，因此也散发出悠久的神奇之气。

值得注意的还有，玄武司水，位在北方，而武汉三镇地处华中，历来富有南北文化杂糅的特点。如果以长江为界，汉阳居北，武昌居南，对峙的龟、蛇二山因为玄武的典故也有了更多北方文化的意味。所以，虽然一直有“南蛮”之说，其实楚天下还是北方的粗犷、刚烈、勇武之气更盛的。不论是荆楚大地上巍巍的武当山、神农架、三峡、武落钟离山、大别山、幕阜山，还是奔腾在辽阔楚天下的浩浩荡荡的长江、汉水，或是浩渺的洪湖、梁子湖、长湖，都与无数的动人传奇、一代代英雄的故事融汇在一起，尤其是，与这个神秘的“武”字联系在一起——玄武、武当山、武昌、武汉。据说，武昌得名于孙权“武运昌盛”的期望。即使是在偃武修文的今天，武汉人仍然常常表现出风风火火、孔武有力的性格——在一次次抗洪的奋战中，在张扬“敢为人先”的气势上，在急急忙忙、快人快语的日常奔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