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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风簸终见金

2022年01月13日 10阅读 来源:绍兴日报

鲁迅研究曾是一门显学,炙手可热时多是颂歌,退热之后冒出的是各式质疑,从学术上切入的,如鲁迅的“弃医从文说”靠得住吗?《呐喊》发表后他怎么写不出如前水平的小说?他为何不写长篇小说?有的质疑或成为存疑。

本来为什么改行,都是由事主说了算,但放在鲁迅头上,就要被细细研究。有高人从《〈呐喊〉自序》中“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一句看出“破绽”,当年日军处死敌人一般是枪毙、绞首而没有砍头,鲁迅说看到“战争的画片”与砍头,大可怀疑,受刺激而决定不再学医,要用文艺改变愚弱国民的精神云云,自然也成了无根之木。倒是近有日本研究者,把鲁迅在仙台学医几年的“画片”作了详细考据,这类杀俄国人奸细的画面在电影、幻灯中多有,“看到”并非虚妄,“枪毙”变成“砍头”,或作者记忆失误,或中国人的习惯写法。质疑者的言外之意——鲁迅“弃医从文”以文艺救国,无非是文人自我美化的说辞。

鲁迅怎么写起小说来,刚热播完的电视剧《觉醒年代》,编导给了他一句台词:“没有形象思维的作品,根本触及不了人们的灵魂的。”这也为鲁迅为什么写起小说,作了一种合理的阐述。史实也证明,首次署名“鲁迅”的《狂人日记》一出笼,犹如在北大校园扔下一个炸弹,其影响力、感染力大大超过一般的政论与时评。结集出版的《呐喊》,更为鲁迅赢得了大名,“思想界先驱者”“小说大家”诸桂冠一顶顶落到头上。有了一时的“捧”,就有了后面的“杀”——质疑之。这里涉及根本的问题:对鲁迅到底该怎么定位,该贴什么样的标签?

青年鲁迅曾赠好友许寿棠一帧小照,自题诗一首:“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这诗乃“夫子自道”,愿做一名以“我血”报效国家的志士。其时的爱国志士怎么做?作为知识者,为唤起民众,办报办刊,著文立说,结社搞团体,搞活动,方法、途径自然是多样的。鲁迅独树一帜,推文艺为首选,他回答“为什么做小说”时直接告白,自己奉行的是“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鲁迅的小说,以故事演绎自己的思想,可贵的是,他没有因思想强烈、主题先行而形象苍白干瘪,他那些经典作品,形象与思想高度融洽,完美统一,可观可思,《阿Q正传》中的“精神胜利法”,谁读谁会有被“乾坤镜”照住一般的惊觉;又如《药》中,用“人血馒头”这一细节,暗喻“单靠先驱者的血,是医不好愚弱国民的痨病的”这一见解,不愧是天赋独具的高手。

鲁迅的“弃医从文”,是后人的概括,这“文”是文之大道,是文武之道的“文”。鲁迅写小说,写了七八年时间,以后再没写过这类现实小说,而小说仅仅是他600多万文字中的一小部分,是“文”的一个支脉而已。他的《中国小说史略》,是当年北大等高校的教材,历史小说《故事新编》、散文《野草》等,都是顶峰式的佳作,至于他独创的文体——杂文,这是他后期最为拿手的绝活,是他批判、论战的利器。而最重要的是,他不是躲在书房里空喊“死呀!活呀!”或写些闲适文字苟安的书生,他以文为戟,奋行在时代的激流中,直面强权,不度安危,敢于斗争与反抗。言与行、文与作的一致,才是一个完整的鲁迅。

为什么后来他写不出小说,更别说长篇小说,质疑者的言外之意——我也代其直接说吧:鲁迅江郎才尽,落伍了;老夫子不过尔尔。还有言外之意,只写了几篇短小说、“一堆杂文”能称文豪吗?能坐现代文学的头把交椅吗?有良善者,以为鲁迅并非不能,而是不为;有高士却认为不能,能,怎么再没有新《呐喊》与大部头了?倒是鲁迅当年在别人追问时,自己坦白:“新小说则不能,这并非没有功夫,却是没有本领。”“现在的人民更加困苦,我的意思也和以前有些不同,又看见了新的文学的潮流,在这景况中,写新的不能,写旧的又不愿。”评价一个作者,用得着这类“拷问”吗?问李叔同为什么只写《送别》这类小词,怎么写不出长诗,责问世界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怎么不写长篇小说,这都是荒唐而可笑的。鲁迅的许多时候处于被恶势力围剿和各类派别的纠缠之中,要时时面对公然之敌的侵袭,还要防“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他自言“我就得横站”,不写短平快的匕首、投枪式的杂文以自卫,不在嘈杂之声中迅捷作出反击,发出自己的声音,而是躲进小楼,不计时日地去写什么长篇,去写那些时髦的革命加恋爱、激情加肉欲的新小说,不肯依附、斗士式的鲁迅能“遵命”吗?

世上最天才的作家,都有其“写作限度”。鲁迅后半生,也曾想写历史小说《杨贵妃》,他甚至去西安西北大学演讲时,特意留心这昔日的长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费尽心机用幻想描绘的计划完全被打破了。”不成熟,改变想法,这类情况在写作中很常见。从鲁迅的全部文字看,他惜墨如金,用字造句甚为精湛,即使小说,也讲究炼句炼字,这样的笔法,去写长篇是不适的,勉力为之,成本太大。一个作家扬长避短是明智的选择,如一个细木匠,用不着与棺材师傅去比高低,一把外科手术刀,不必以屠猪见其威力。浪沙淘尽,终见其金,鲁迅的经典之作,一百年后仍独领风骚,许多文字仍堪称箴言,只是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对头衔,鲁迅生前较认可的是“精神界之战士”,他对先送纸糊高冠,然后对照、挑剔、痛批这类伎俩,早有领教,警惕着各式高帽子。既为战士,“专家”不必苛求鲁迅有否厚砖头式的鸿篇巨制,质疑其身上有否奴颜和媚骨、有否藏过卢布与日币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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