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我陪友人登临卧龙山。伫立山巅，俯瞰蠡城全景，我倏然想起一个人。他，就是蠡城的营造者、越国大夫范蠡。出卧龙山右拐，路过山麓那层楼叠榭的范蠡祠，我若有所思。入夜，我再读《史记》《国语》《越绝书》等史籍方志，对范蠡更加钦佩。他在中国历史上创造了诸多“第一”：“第一位推动国家制定鼓励生育政策的人”、“第一位‘下海’经商的高官”、“第一位慈善家”。更难能可贵的，他还是“‘当官不发财，发财不当官’的首倡者”，也是“‘共同富裕’的首倡者和实践者”等。我支颐沉思，感慨良多。想到历代文人墨客笔下范蠡形象从狂士谋臣到富商财神的迭代流变，禁不住思若泉涌，似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之感。

刘孟达

“一痴一醒”的

楚宛狂士

史载，范蠡（约公元前536-前448），字少伯，春秋末期楚国宛地三户邑（今河南南阳淅川）人。他虽出身寒门，属于典型的“贫下中农”，但他聪敏睿智，少年有志，可惜不被时人所理解。有人说他“佯狂，倜傥，负俗”（《史记》），也有人说他“结僮之时，一痴一醒，时人尽以为狂。……以内视若盲，反听若聋。”（《越绝书》）。其实，范蠡不仅饱读典籍，学会了许多治国理政的方略，还曾拜老子唯一的弟子、经济学家计然为师。少年的范蠡还掌握了风后《握奇经》“八阵布列”秘籍，潜心钻研了姜太公的农商之策，是一位博学、胸藏韬略的楚宛才俊。

可是，在范蠡的血脉中，流淌着独弦哀歌的孤傲、诡雅异俗的叛逆、标新立异的幻想等人文基因。如同“朝菌不知晦朔、秋蝉不知经年”那样，范蠡却被街坊四邻冠以“疯子”“狂人”的绰号。因为，年少气盛的他，我行我素，特立独行，貌似一位装疯卖傻、洒脱不羁、不合时宜的“问题少年”。

公元前516年，范蠡遇见了时任宛县令的文种。见面后，两人志同道合，相知恨晚。五年后的一个晚上，他俩在宛县衙门里扺掌而谈。范蠡道：“如今，楚国决疣溃痈、民怨沸腾。昨晚，我夜观天象，东南方现霸气，那里将大有可为”。文种颔首称是，说：“吴越之邦，同风共俗。既然伍子胥、孙武已在吴国，那我们去越国。”一番计议后，文种断然挂印，与范蠡一起投奔越国。那一年，范蠡25岁，文种35岁。

他俩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三个月后，辗转到了越国都城埤中（今诸暨阮市、店口一带）。接见并面试他们的是越王允常。他慧眼识珠，认为范蠡、文种都是栋梁之材。经过几个月的考察，将他们揽入麾下。两年后，越王勾践继位，后来范蠡、文种均被委以重任，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兴越灭吴”蓝图的

擘画者

当时，吴越争霸，酣战正浓。“上大夫”范蠡与相国文种携手联袂，为越王勾践描绘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宏伟蓝图。其一，伴王入吴解危局。自吴越槜李（今嘉兴桐乡）之战后，吴王夫差为报父仇，厉马秣兵，日夜备战。勾践听闻后，置范蠡苦谏于不顾，欲先发制人，执意出兵。结果在夫椒（今苏州西南太湖椒山附近）被吴军击溃。吴军势如破竹，一路南追，不久攻占越之会稽。勾践率群臣及五千残兵退居勾嵊。无奈，勾践听从范蠡“卑辞厚礼以遗之”的建议，带着夫人及近臣入吴为奴。其二，殚心竭虑出奇招。入吴后，为了让勾践赢得夫差的充分信任，范蠡相继给勾践筹划了“贿赂伯嚭”“进献美女”“尝便问疾”“借还稻谷”等计谋。三年后，勾践被释放回国。为了复仇雪耻，勾践夙兴夜寐，卧薪尝胆。范蠡引导勾践审时度势，韬光养晦；劝农桑，务积谷，开荒辟地，以富百姓。其三，知人善任敢担当。其间，勾践想让范蠡治国理政，但范蠡推辞说:“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抚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勾践深以为然。这样，有了文种与范蠡“一文一武”的辅佐，越国国力逐渐恢复并由弱变强。其四，择地迁都建都城。为了响应勾践“筑城立郭、分设里闾”的号令，范蠡选择在拥有“三十六源”“九座孤丘”的山会平原中心重建越国都城。他先后主持修筑了“勾践小城”和“山阴大城”。为了迷惑夫差，大城面对吴国的西北方向，不筑城墙，以示效忠。其五，伺机而动出重拳。公元前486年，勾践又想攻打吴国，被范蠡劝阻。五年后，恰好夫差在黄池（今河南封丘县西南）与诸侯会盟，其精锐兵力皆北上，城内空虚。范蠡建议勾践出征，勾践调遣五万精兵攻打吴国。兵分两路:一路由范蠡统帅，循海而逆入淮河，以断绝吴兵归路；另一路由勾践统帅，逆吴江而上，攻击吴都姑苏。大获全胜后，夫差及大臣等被围困姑苏台三年，如瓮中之鳖，走投无路。其六，勇追穷寇不手软。当夫差派使臣求和时，勾践犹豫不决，正欲答应媾和。范蠡一边谏阻，一边击鼓进兵，穷追猛打。结果，夫差被俘，伏剑自杀。勾践北上称霸，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鼓励多生”政策的

推动者

在吴越争霸时代，打仗几乎靠的是“人海战术”。除了计谋，士兵数量还是“硬核”因素。为了辅佐越王勾践报仇雪耻，实现雄霸天下，范蠡强调三个“关键词”:“人”“兵”“谷”，即“育人口，扩兵源，增粮食”。他深知，作为“夫椒之战”的战败方，越王勾践能保命已经算不错了，要像古代贤君那样吸引四方百姓来归顺，那是痴心梦想。当务之急就是“繁殖人口”，增加兵源、财源。于是，范蠡帮助勾践制定了一项鼓励生育的基本国策。据《国语·越语》《吴越春秋》等记载，其要点有四:一是不管生男生女都有奖。“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人，公与之饩。令孤子、寡妇、疾疹、贫病者，纳宦其子。”意思是，如果生男孩，奖两壶酒、一条狗；如果生女孩，奖两壶酒、一头小猪；如果生双胞胎，官府安排免费保姆；如果生三胞胎，官府安排免费奶妈；那些孤老、寡妇、患疾病的以及贫困无依无靠的人家，官府就派人收养他们的孩子。二是确保生育安全。对孕妇实行“公费医疗保险”，谁家媳妇快分娩了，要马上报告官府，官府会派来“接生婆”，免费医疗，确保母子平安。“将免者以告，公令医守之。”三是强行早嫁早娶。规定：女子到十七岁还没岀嫁的，其父母有罪；男子到二十岁还没娶老婆的，其父母也要受到惩罚。“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四是禁止“姐弟恋”“黄昏恋”。“令壮者无取老妻,令老者无取壮妻。”这项法令的要旨是鼓励生育。国家不仅提倡早婚早育，并且以丰厚的奖赏来激励老百姓多生多育。

“当官不发财，发财不当官”

的首倡者

据《史记》记载，约公元前471年，范蠡辅佐勾践兴越灭吴后，被封为上将军。但范蠡决意辞官归隐，写信给勾践。勾践一边以“分国”相挽留，一边以“杀掉你和你妻子”相威胁。但范蠡不为所动，“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毅然决然地走了。

范蠡离开越国后，乘船漂海到了齐国，隐姓埋名，取了个很酷的名字，叫“鸱夷子皮”（牛皮做的酒囊）。他带领儿子和门徒在海边结庐而居，垦荒种田，近海捕鱼，开挖盐田。没几年，父子便积聚财产数十万，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富翁。“先富起来”的范蠡并不是独享所获得的钱财，而是仗义疏财，经常资助那些穷苦人家，获得了周边百姓的尊敬和爱戴。齐王听说后，对范蠡治家理财的才华和乐善好施的品德很敬佩，将他请到齐国都城临淄，并拜他为相国。

三年后，在范蠡的辅佐下，齐国国富民强，百姓奉范蠡若神明。可范蠡却思忖着：“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作为一介布衣，为官能官至相国、经商能财积千金，这已到人生巅峰。假如长期在齐国享受高官尊名，恐怕不是吉祥的征兆。于是，范蠡再次“急流勇退”，不仅挂印辞官，还散尽家财，将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全部家财捐赠给亲朋好友。之后，范蠡退隐到“天下之中”的宋国陶地，自号“陶朱公”。他经商不搞损人利己，而是实现共赢。他按照节令、气候、风俗等，善于把握商机，择时囤积，伺机而动。没多久，又“致赀累巨万”。

值得一提的是，范蠡到了齐国后，曾写信给好友文种:“……高鸟已散，良弓将藏，狡兔已尽，良犬就烹。夫越王为人长颈鸟喙，鹰视狼步；可与共患难而不可共处乐；可与履危，不可与安。子若不去，将害于子，明矣”。可惜，文种听不进范蠡的善意规劝，最终落得个被赐死挥剑自刎的结局。

由此我想，范蠡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拥有非凡的欲望掌控力。灭吴称霸后，他功成不居，决意淡出；经商发财后，他不恋权柄，断然散财。虽然无论是做官还是经商，他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他当机立断，用“理智”的缰绳牢牢拴住“欲望”的野马。因为，范蠡是明智的。他深谙“熊掌与鱼，不可兼得”之理。做官不做生意，做生意就不做官。于是，演绎出一幕“能上能下，两起两落，先官后民，再官又民”的传奇故事。相反，酿成文种悲剧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的贪欲使然——拿得起，却放不下。

首倡“共同富裕”的

中华慈善鼻祖

据《史记》记载，（范蠡）“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故言富者皆称陶朱公。”当时，是以贵重的黄金作为“符号”衡量资产的。“十九年”间三次达到了家财“千金”。每次达到千金后，就把这些财富布施给国人。一旦遇歉收饥荒，他就开仓赈灾，千里之外数以万计的灾民都来投奔。

范蠡之所以“三散千金”，源自他朴素的“和合”“中庸”理念。作为与孔夫子同时代的智者，他深谙聚财、疏财之道：如果把绝大多数人的财富聚集到一二个少数人手里，就会带来整个社会财富的失衡，容易造成社会动荡。到那时，个人财富聚集再多也会灰飞烟灭。只有将自己的财富分散出去，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百姓才会安居乐业，社会才能和谐稳定。这是中国古代“共同富裕”思想的萌芽。

范蠡还是“先富带后富”的典范。为帮助百姓发家致富，他毫无保留地传授生财之道。陶地低洼多水，他提出“致富之法五，养鱼第一”，亲自教导百姓凿池养鱼。据《史记》记载：鲁国有个穷士，名叫猗顿。“耕则常饥，桑则常寒”，听说陶朱公富，往而问其术，范蠡告诉他，饲养母畜可以速富，并赠与他启动资金。猗顿听其言，到西河（今山西运城临猗县）的王寮村养殖雌性牛羊，又兼营盐业，十年时间，成为与范蠡齐名的巨富，驰名天下。为了表达对范蠡的感恩之情，猗顿在当地修建了陶朱公庙，至今犹存。范蠡还把自己的“致富”经验写成《致富奇术》《养鱼经》《陶朱公商训》等，毫无保留地传播致富门道，真可谓坦荡如砥。

为此，司马迁对范蠡的评价是最高的，他用“富好行其德”赞颂范蠡的慈善行为。这在《史记》“本纪”“世家”“列传”等其他112篇“人物篇”中，是绝无仅有的。的确，从古至今，像范蠡这样扶危济困、乐善好施的人是空前绝后的。范蠡是当之无愧的中华慈善鼻祖。

由商圣衍化而来的

财神爷

在世人眼里，功成身退的范蠡善于聚财，乐于疏财，还主动帮助别人发财。这，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秦汉以降，人们开始对这位驾驭财富得心应手的“财富英雄”顶礼膜拜，继而范蠡被列入道教神仙谱系。在唐宋沉寂数百年后，元代道家典籍《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为范蠡单独立传，重新确立了范蠡的“神仙”地位。

道教善于吸收并融合民间奉祀财神的习俗。而在民间，范蠡故乡南阳，以及他行迹所至的吴越、齐鲁等地，普遍建有奉祀范蠡的祠庙。元末明初，“陶朱公”已隐隐约约参与到民间的祈财活动之中。随着江南部分地区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市民阶层的出现，新的生活方式与古老的的传统信仰出现裂痕，“财神”形象便因时而出。

其实，这是民间俗世对财富欲望的内心表达，更为人们追求新的财富方式提供精神慰藉。此时，“陶朱公”范蠡成为民间财神。龙虎山天师府、南岳衡山、无锡城隍庙、新昌重阳宫等均有供奉财神范蠡的殿堂，且祭祀不辍，香火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