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
草是村庄的灵魂。春天一回来,草们就一股脑地醒了。先是星星点点,不几天工夫,就叽叽喳喳地绿成一大片。这时,村子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气色也一天天好起来了。
在我的老家,草的家族非常庞大。有的草喜欢热闹,它们大大咧咧地长在路边,看着村子里的人匆匆忙忙地出去讨生活,又看着他们风尘仆仆地回来。有的草喜欢清静,就挤挤挨挨地长在山坡上,笑看蓝天白云,等着牛羊的临幸。有的草重感情,喜欢长在田埂上,或者庄稼的身边,女人般地扮着媚脸儿,撒着娇。这些草,村里的人是这样称呼的:白草、抓地龙、硌疤草、猫猫眼、猪毛菜、狗尾草、狗蹄芽、灰灰菜、苋菜、葵花棵、骆骆葱、羊得叶、刺角芽、黄花苗……这些名字听起来亲切温暖,就像他们家的孩子,头发凌乱,衣服上沾着尘土,在岁月深处呵呵地笑着。
草有草的脾气和个性。有一种草,可称得上草中的第一勇士。它常常蹲在路边,体形若一朵绿色的莲花,叶片微翘,像挺着一柄柄小戟。它的理想和螳螂一样,就是要挡住一辆辆飞驰而来的马车。傲然的车轮从它身上碾过,以为胜利了,但往车前一看,又有一棵扑了上来。这真是一场前仆后继的战斗,永远会有一棵草倔强地挡在车前。这种草就是名震古今的车前子。它在《诗经》里有个很特别的名字——芣苢。“采采芣苡,薄言采之。”不过,诗里的车前子太雅了,我们村子里的人喜欢叫它蛤蟆衣棵,或者车轮菜。
抓地龙是一种很霸气的草,称霸的资本是根系的发达。它的每一条爬出的长蔓都分很多枝节,每节都有须根牢牢抓紧泥土,而且草茎和叶子又很滑手,因此,你很难一下子把它拔出来,就连嘴上功夫了得的牛羊也常常望草兴叹。这种抓地功,据说和另一种叫做“葛巴犁”的草在伯仲之间。我们小时候没有玩具,就利用抓地龙和葛巴犁的韧性,把它们做成跳绳或拔河绳。后来读《左传》,当读到“结草报恩”的故事时,我第一感觉就是,那些把秦将杜回绊倒的草,不是抓地龙,就是葛巴犁,它们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刺角芽生性泼辣,傲骨嶙峋。它那一片片蓬生着小刺的叶片,尖锐挺直,骨感十足,显出朗朗硬气。不管是牛羊也好,人类也罢,谁靠近它,谁试图侵占它,都会被刺得“呲着牙”,缩回那只贪婪的嘴或手。于是,村子里的人给它起了个形象的外号“呲牙菜”。没办法,这是它生就的脾气,任谁也改变不了。然而,就是这样的刺头,却侠骨柔肠。当人们在劳动过程中,虚火上升,鼻血如注时,就采几片刺角芽的叶子研成糊状,塞进鼻孔,血马上就止住了。看看,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吧。
其实,不管是什么类型的草,都有长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利。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在饥饿的年月里,草还是一种天然的食粮呢,能给人的肠胃带来了持久的芬芳和温暖。后来,人们把这种能吃的草重新造册,亲切地称之为“野菜”。
有一种野菜叫狗蹄芽,学名叫打碗花。这个草开花早,细秧带有触角,擎几盏淡紫色的小碗在野地里爬行。打碗花的幼苗、叶子都可食用。马齿苋,俗名麻子菜,淡红色的藤,叶片厚实,味酸,是摊煎饼的好原料。面条棵和毛妮菜是乡下姑娘,没见过世面,把身子藏在麦垄里,羞答答地不抬头。你薅下它,它也不拒绝,拿回去放在汤锅,味道很鲜。羊得叶本来是喂羊的,人饥饿时就顾不了羊了,掳回来焯水,凉拌了吃,有一种苦苦的味道。黄花苗,大名叫蒲公英,常用来做汤,味道清苦,能解食毒、散滞气、消恶肿。这些草都是赈灾队伍中的重要成员。
荠菜又叫护生草、地米菜、枕头草或清明草,是野菜中的狐狸,妖魅多姿,形色多变。若是长在没有太多杂草的地方,它就匍匐在泥土上。假如周围有些浅浅的绿草,荠菜便和周围的草一样,颜色也变成灰绿色,叶子有浅齿,叶表一层细细的茸毛。荠菜是大地赠予人们的厚礼。《诗经·邶风·谷风》中有句:“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民谣也说:“三月三,荠菜当灵丹。”荠菜采回家后,摘去杂草,滤净尘土,或凉拌,或素炒,或切碎了做饺子馅,皆清脆耐嚼,鲜嫩可口。
以上这些关于草的记忆,全来自我的童年。而今,各种各样的草还在生长,我生活过的村庄却一天天地衰落了。先是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个个死去了,接着是牲畜开始稀疏,年轻人一个个离开了村庄,最后是萋萋青草淹没了过去长满炊烟的地方,淹没了村外坟墓里那些孤独的灵魂。
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每年回一次家,看看我的故乡,看看那些令人揪心的青草。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草们流着泪,踏着杂乱的步子,如约来到我的梦里,让我摸一摸它们的叶脉,听一听它们的呼吸,闻闻它们的气味。这样,我无论走到哪里,面对何种境遇,都能始终葆有一颗草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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