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种子发芽的声音，一定比我听得更真切、更深远；因为他是一位真正的农民，他的精神和灵魂，更贴近一块土地。

”

春天里，许多许多的种子，被播种到了土地里：玉米、黄豆、花生、高粱……

在种子的嫩芽钻出地面前的那段时间里，我的父亲，几乎天天到田地里去，并顺手携带一把锄头，哪儿有草芽钻出，他就一下子将其铲除。那种干脆利索，透着一份惬心的爽意。

但更多的时候，父亲会坐在田头，或者土地里，静静地抽纸烟。天地静寂，父亲像一座雕像。

那时候，我问父亲：“老坐在那儿干什么？”父亲随口答道：“听听种子发芽了没有。”我觉得父亲有些“傻”，心想：“你能听到种子发芽的声音吗？”

多年之后，当我已然达到那时父亲年龄的时候，当我真正贴近一块土地的时候，我相信了父亲的话，我听到了种子发芽的声音。

那个春天的好多个上午，我坐在一块田地的边上，土地中被脚碾过的一个个坑窝，告诉我：土地里已经点播上了种子。

多是晴天。我就坐在那儿，一直地坐着，煦暖的阳光照着，绵醇如醉，我常常陷入沉思和冥想之中。

真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倾听，倾听一块土地的涌动，倾听土中种子的萌发。

先是，一颗颗的种子，周围的泥土，酥软下来。那些酥软的泥土，像柔软的棉絮，将种子盖住，种子的周身，温暖而舒适。与此同时，透过酥软的泥土，周围的水分，缓缓渗入，渗入到一颗颗种子的身体内。种子的身体，膨胀，那膨胀的声音，细微极了，像我们轻轻去攥一个棉球，细微到几乎听不到。可是，你却能在倾听中，感受到种子膨胀的力量。

很快，种子的那层薄薄的壳皮，脱落了。那声音，依旧很轻，不过，你能听到，声音里充溢着的那份欢乐，像一位新娘，披上自己的那身婚纱，酝酿着一次生命的质的变化。的确，在种子的壳皮脱落的同时，一棵新芽，在种子身体内诞生了。

新芽，在生长，种子的两个瓣，慢慢被撑开。这时的声音，就有些大了，像一个人抻动他的筋骨，身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用心地听着，这种“咯吱咯吱”的声音，也让我兴奋，我知道：那棵新芽，就要脱胎而出了。果然，随着最后一声脆响，种子的两个瓣，乍然裂开，新芽的头部，直接触摸到了泥土；底部，则长出了纤细的根，扎向更深的泥土。

这个时候，我听到那棵新芽在歌唱……

新芽还没有钻出地面，它继续在生长，芽根也在继续生长，只是它们伸向相反的方向。越向上，土地因干燥，就变得愈加生硬。这个时候，我听到了新芽用力的声音，它急促的喘息，它抻动筋骨的声响，它性格的倔强和生命的坚硬；也因为用力，它的身体变得粗壮起来。有时，一棵生长的新芽，也会乍然变得悄无声息，我猜测，它是累了，或者是它，听到了近处虫子的蠕动声，它想淹没自己的声响，来躲避虫子的侵害。

当我再次听到那一棵棵新芽钻地的声音时，就觉得它的声音，比原来更大了。直到“轰然”一声，将我惊醒；就蓦然发现，自己的身边，已经出现了一个个泥土的“锅盖”，而每一个“锅盖”底下，都是一棵钻出地面的新芽——种子的芽，已破土而出。

那些天，我没有遇到过一场春雨。不过，我相信，若然有一场春雨落下，我一定还能听到，种子发芽，饱吸春雨的欢笑声……

多年之后，当我再次咀嚼父亲的那句话的时候，我猜想：父亲对种子发芽的声音，一定比我听得更真切、更深远；因为他是一位真正的农民，他的精神和灵魂，更贴近一块土地。

他甚至能从种子发芽的声音中，听到丰收的希望……从而，享受到更为强烈的生命勃发的快感。

□文/路来森

2019-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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