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文人谈吃,是很有些风味甚至风流的,不过我只是个山隅土人,与风雅无缘,谈的无非是陶缸腊肉、墙上干鹅、檐下板鸭、橱中咸鱼之类……
日子虽然远远谈不上安逸,这两年却长胖了,也许是坐多了,也许是心宽了,也许是年纪到了,原因不明,结果却是可憎。人一胖胃口就好,胃口好人就更胖,所谓祸不单行。遇见美食必如饿鬼过屠门,不像原来,小鸟一样饮食,牛马一样劳作,人瘦如竹,面清如菊。每次饕餮完了,必拍着胖大肚皮心生悔意,必暗暗痛骂嘴巴,不过下回嘴巴照旧不争气。
快过年了,谈一谈吃吧。旧时的文人谈吃,是很有些风味甚至风流的,远的如东坡、佛印,近的如郑板桥、随园老人、汪曾祺。不过我只是个山隅土人,与风雅无缘,谈的无非是陶缸腊肉、墙上干鹅、檐下板鸭、橱中咸鱼之类,谈出来的也无非是乡气、荤气和饱呃气,不指望谈出方家的肉竹丝桐之味。不过还是要谈一谈,文人技痒,正如胖子爱吃。
母亲前几日从集市上购回一箱枞阳板鸭,挂在披屋的檐下,这一向冬阳甚好,晒得滴油。昨天母亲中午切了半只,炒得一盆子,从老到少却无人爱吃,其味仍然干香,其色依旧纯正的酱红,只是人的嘴刁钻了,寻常菜肴已不能止其欲。记得二十年前我刚毕业的时候,单位年前发枞阳板鸭二只,母亲切四分之一烧火锅待年客,已经是很上档次的。肉捞完了,烫菠菜,菜吃了,汤淘饭,末了把锅底的碎骨也搛起来咀嚼一过。现在即使僻陋如吾乡,也非得清蒸螃蟹、水煮鲥鱼、手撕野山羊、腊肉煮干笋之类不可了。人的口腹之欲,是很可畏惧的。
说到腊肉煮干笋,倒是一味无论古今的好菜。春末的竹笋半老未老,切片晒干收藏,到了冬天,炭火小泥炉架起来,与半精半肥的腊肉同煮,待汤白如乳,醇香在屋子里缭绕起来,钻骨沁肠,是无法拒绝的。只是吾乡人家很少舍得用笋子做菜,除非是注定长不大的冬笋,一只笋一根竹,吃春笋会被人骂的。只记得,到一户人家吃夜饭,女主人以竹笋腊肉招呼,干白酒三两饭半斤,末了仍不甘心,思下回再来。世间美味多矣,正如美人如春韭,割一茬又一茬,吃到的只是这回的韭;正如万千弱水吾只取一瓢饮,瓢中水才是可以饮的,余下的与自己毫无干系。
家里干笋没有,腊肉则是四季不断的。古人说“穷不丢书,富不丢猪”,吾家一直谨记前人训诫,虽然村庄里已经无人种田,也早已无人养猪,父母以花甲之年仍然坚持到现在。母亲一年养一头猪,用纯粮食喂养,年关时杀猪过年。如今,土猪肉真是稀罕物了,亲戚弟兄一家送一刀,余下一半多一点在旧时陶工制作的水缸里腌作腊肉。屋檐下晒一溜土猪腊肉,从前村子里家境普遍困窘时自然是一种富贵气,现今我以为更体现着不忘根本。腊肉在春三四月时吃为最佳,葱、蒜或者冬笋炒腊肉则大妙。当然只是寻常吃法,入不得名厨、美食家和非山珍海味不吃者的法眼,不过人间菜肴尽管逐世变化,却与人间正道是暗合的,最叫人念想的仍然只是本色本味。
腊肉中的肉笋,据说是上品美味,不过我不敢下箸。所谓肉笋,说白了,就是肉上的白蛆,把肉挂在墙上任其烂腐生蛆,待蛆虫长得肥白如蚕了,捉将下来用油炸了吃。幼时与母亲去一姨奶家拜年,曾经见过肉笋,几刀臭肉挂在门楣上,其臭满屋,我和母亲见了简直要落荒而逃。他们家原是旧时乡绅,是见过些世面的,不像我们小门小户。
说与不说,那些人那些物那些事都在,或者说都曾经在。不说与说,那些事那些物那些人,都已不在或者将不在。且行且珍惜,无论是人、物、事,无论是佳肴还是平常菜蔬。
□文/储劲松
2019-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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