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是有温度的,从它有人居住的那一刻开始。对此,我从没有怀疑。因为我早就听父亲说过,农村里的每件东西,自从有主人与它相守之后,它就会保持着一定的温度。说这话,是父亲第一次送我去异地上学的时候,他与我站在屋后的路上,看着近百户人家屋顶上升起的炊烟,心情沉重地将沉沉的背包递给我。
这个叫作石家大屋的村落,近百户人家聚居在一起,一排一排地排成了七排,从高到低,顺着水流的走向。若爬上屋后小山坡上的那棵大树向南一望,那些“人”字形的黑色小瓦屋顶尽收眼底。也许是经常爬上树去瞭望的缘故吧,那时十岁的我,就能准确地分辨出每家每户的屋顶。早晨、正午和黄昏,炊烟准时升起,先是哪位老奶奶猛然意识到了:“哦,烧饭的时间到了。”她起身,走到灶前,点燃一把引火的茅草,塞进灶膛,接着又塞进一个柴把,炊烟就像从画师手中泼出去的墨,瞬间沿着烟囱升腾起来。随后,整个村庄炊烟袅袅,充满着柴火的香味,带着人间的温暖。
那时,全村的房子都是用土砖砌的。几代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有的三世同堂,有的四世同堂。即使偶尔有骂声,有怨气,满屋子也充满着亲情。生活的轨道上,为了这个家,谁不是相互努力共同添砖加瓦?所以几十年来,家家香火旺盛。
不知不觉间,年幼的孩子们长大了,中年人一天天走向衰老,这是时间的刀痕。当年,坐在饭桌前读书的孩子,有的顺利地考上了高中,要在离家几十里的学校寄宿。从此,在这个家中,他像客人一般,只有在周末或假日才有空回来。对这个家而言,平时少了一个人一起用餐,少了一个人的脚步和呼吸,房屋能感觉得到,只是它不言语,把某种不舍纳入怀中。
聚与散是感情的话题,时代飞速发展,十几年后,二十几年后,村子里的那群毛孩,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升学的升学,出去奔波的奔波。房屋开始寂寞起来,还有村里的老人。唯有等到过年,孩子们从四面八方归来,村庄才能恢复以前的热闹。父母把老房子扫了一遍又一遍,是为了迎接新年,也是为了迎接远方归来的儿女,村里的旺开伯伯也不例外。他的儿子小龙在江南一座小城工作,除了过年,平日很少回去。记得有一年,小龙携着妻子抱着年幼的女儿回家过年时,他拎着装有衣物的大包小包,走在田间小路上。这时,我父亲正要去挑水,连忙把水桶放在一边,三步并着两步走上前去,将扁担两头系着的桶钩钩起小龙的行李。父亲挑着行李,挑得扁担忽闪忽闪的,他依次经过三华、先应、强龙、先松、先林家的门口,逢人就说:“小龙回来了!”小龙跟在我父亲的后面,见人就递烟,脸上堆满了笑容。
那时,旺开伯伯夫妇都有七十多岁。他们见儿子回来,喜出望外。小龙进屋,仿佛感觉到房子里少了点什么,思来想去,无解。北风从瓦缝里漏下来,他抬起头,才意识到所少的,正是老屋特有的一种温度。他打量着曾经朝夕相处的那三间老房子,儿时的记忆瞬间涌来。这就是家,是一个人灵魂深处的牵挂,小龙知道,老房子也知道,彼此都没说,放在各自的心间。
往后的岁月,村里许多孩子都步小龙的后尘,离开了自己生活的房屋,离开了村庄,走进陌生的城市。有的工作于相对安稳的单位,有的则在漂泊和闯荡。相同之处,他们就是在外很少关注老家的房子,任凭风雨将它磨损。也许是出去后,他们带走了一份属于他们自己留存在房屋里的温暖,带走了父母为他们烧的那一份饭菜。村里剩下的那些年迈的长者,饭食简单,日子平淡。
若有一天,当父母连自理都很艰难的时候,这生活的通道里,作为游子,回乡探亲那一颗心,恐怕比寒冬里的老房子还要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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