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树是我老家院子里的一棵老榆树。有两丈多高,粗近成年人两庹,周身到冠布满沟沟壑壑的斑驳。它像一位饱谙世事、历经沧桑的慈祥老人,看着家里人一辈一辈地成长老去,看着我们远游或回乡;更像一位经历百场血战,满身“伤疤勋章”的老将,傲然矗立在鲁西平原一个普通寻常的农家院落里,为我们守护着家园。父亲如果在世的话,今年该92岁了,听他说自他记事起这棵树已经很粗了,究竟是哪辈子爷爷植下的他也说不上来,只记得他老人家每每提起这棵老榆树,那表情,那神色,都是发自内心的满满虔诚与敬意。
老祖树的年龄虽然无从知晓,但是它仍然枝繁叶茂。每年春天,都结出满树的榆钱子,一簇簇、一团团,缀的枝条像少女的发辫随风摇曳,透着春的活力,散发着榆钱沁人的香甜。到了夏天,叶子密得看不见阳光,为我们遮得满院阴凉,一家人便把饭桌搬到院子里。爹娘吃着饭安排着活计,教育着我们兄弟姐妹。虽然喝着玉米渣子汤,就着咸萝卜条啃窝头,但是和谐气氛冲淡了日子的苦累。特别是中午,树上鸟唱蝉鸣吵得年少的我心跟猫挠似的,躺床上半天合不上眼,便约上仨俩小伙伴儿,抓起一把新打的麦子捂到嘴里嚼出面筋,爬到树上架起竹竿粘知了,俨然成了我们夏日最好玩的游戏。
称呼它老祖树,还因为它是我们家的一棵救命树。1936年,鲁西春夏连旱后,又遭蝗灾,庄稼颗粒无收,地里野菜都被挖的精光,爷爷秋天捋榆树叶,冬天揭榆树皮,来年春天吃榆钱子,父亲和姑姑全靠老榆树活下命来。
1947年,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13万人在鲁西强渡黄河,在旧社会受尽地主盘剥、吃尽苦头的爷爷响应党的号召,在村里第一个把新打下的麦子全部上交给刘邓大军作军粮。奶奶拽着口袋哭着让爷爷留下点儿。有过捋树叶、揭树皮过日子经验的爷爷甩给奶奶一句“有大榆树在咱能挺到秋粮下来”,就扛着粮袋子出了门。
“三年自然灾害”时,春天母亲把榆钱捋下,用开水焯过晒干和着小米糠蒸菜团,把榆树叶子与冬天在红芋地里翻出的红芋梢子磨成的面团蒸窝头,有时还拿出干榆钱和树叶接济糊不上口的邻居。一家人就这样半树叶、半糠、半粗粮地度过了饥馑年月。
奶奶八十岁的时候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清楚父母拉扯着我们兄弟姐妹七八个过的是啥日子,她怕闭上眼后,我父母拿不出钱来给她做棺材而打老榆树的主意,就自个拄着拐杖,踮着小脚跑到自家林地里选了一棵柳树作棺木,直到看着父亲把棺材做好才闭上眼睛。奶奶临死还念叨说:“没有老榆树就难有咱这一大家人,不能轻易动它!”
大姐出嫁,对爹娘来说可是一件大事。家里尽管还很穷,但是爱面子的父母还是想办得体面些、风光些,也生怕女儿到了婆家遭慢待了,再就是借机在四邻八舍面前树一个办事讲究、做事大方的形象,为我们其他兄弟姐妹找婆家、讨媳妇做好铺垫,抑或爹娘考虑日子会越来越好,吃树叶、嚼树皮的日子是一去不会复返了,就计划把老榆树锯掉给姐姐打一套像样的家具当陪嫁。姐姐知道后,抱着大树哭得稀里哗啦,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是老榆树救了我的命,老榆树对我有再生再造之恩,俺不嫁人也不要大榆树做成的家具当陪嫁。”爹娘拿不出钱来给姐姐买陪嫁物品,爹只好自己动手,用杂木给姐姐做了个衣箱了事。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们家里人口多,分得的土地也多,运庄稼、拉农家肥等,很需要一架板车。借别人的用,忙时家家都抢农时,要等到晚上人家才可能腾出来借给我家用,很耽误事。买又拿不出钱,爹就下定决心再次要把老榆树砍倒,自己动手做一架板车。哥哥姐姐们都站到了爹的对立面,说什么也不同意砍掉老榆树,说宁愿晚用一年,也不能伐老榆树。后来,哥哥到村里砖窑场出苦力,脱了一季子砖坯,卖钱买了一架板车。
到了20世纪90年代,父母眼看我一天天长大,计划拆掉老屋,盖一处宽敞明亮的红砖新房给我做婚房,同时二老也辛苦一辈子了,也想住住新房。因老宅基地面积较小,如果盖的宽敞一点,必须把老榆树挖掉,不然新房也只能和老房子一样的宽度。爹娘反复思量后,决定还是把老榆树留了下来。
今年,组织安排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接力棒”一交,我就赶回了老家探亲。老榆树还是那么旺盛,枝叶还是那么茂密,片片叶子油亮亮的,风一吹发出轻轻的沙沙声。这轻轻的沙沙声似爷爷奶奶看到久别的孙儿回乡,出门相迎的脚步,像爹娘见到儿子探亲回来言不尽、说不完的话语。我熊抱大榆树,轻咬斑驳的老树皮,湿湿的、咸咸的,像儿时咬着母亲浸透汗水的衣襟……
听哥哥说,村里马上建设新农村,不仅要把老榆树保护起来,还围绕老榆树建设一个供村民休闲娱乐的小广场,我心情特别舒畅。我的牵挂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我的乡愁也将有新的光大,因为将会有更多的人共享老榆树的福荫。
老榆树,不,老祖树,你的年轮就是一部中国农村发展史,过去记下了农村的沧海桑田,写尽了农民的苦辣酸甜。马上,你将要见证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翻天巨变,你的年轮也必将写上农村环境优美、文明和谐,农民安居乐业、幸福安康的历史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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