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云
儿时的早饭,吃面条的时候居多。乡间的面条,当然都是手擀,有时是白面,有时掺杂些黄豆面或者绿豆面。印象最深的那个画面,是天光刚亮,鸡们在院子里咕咕地啄食着刚撒下的瘪玉米,厨房暗淡的光线里,母亲把腰弯在案板前,手里的擀杖卷着面片,用力地往前推,边卷边推边压,身子一伏一起,周而复始,直到把面擀得很薄,再一层层折起来,切成条状,然后用手抄起来一提,就是一把等待下锅的面条了。
故乡吃面以汤面居多,油锅里炸一点葱丝姜丝,炝些萝卜丝、茄丝之类的寻常菜蔬,加半锅水烧开了,面条下到里面,煮一滚就好。我特别喜欢炝葱花的味道,吱啦几声响,一股葱的奇香哗地散出来,烟花似的绚烂,大路上都能闻得到。即使没有菜,只炝葱花下一碗面,味道也很好。
母亲和的面偏软,爱擀得薄切得宽,面条盛到碗里,特别的柔滑细腻,吃到嘴里,光润润的,嚼一嚼,满口都是面香。冬天里,凉冰冰的手捧着一碗热乎乎的面,呼啦啦风卷残云地扒完,再把漂着葱花的面汤喝下去,胃立刻就熨帖起来,身体也暖和起来。母亲在一旁边吃边看着我们凶残的吃相,眉梢里满是笑意。
我和母亲一样,都爱吃软腻的面条,父亲则不然,他喜欢吃硬面,常嫌母亲擀的面不够硬实,每当他有空,就要亲自去做。从田里干活回来,擦掉汗,洗净手,动手和面,面和得石头一般硬,放在案板上,用手掌根使劲压成片状,用力地来回擀,胳臂上突起的肌肉一紧一松,案板被擀杖撞击得当当作响。父亲擀面多是在夏天,大家要吃凉面的时候。这个时候也特别有仪式感,几乎全家人共同参与,母亲忙着拍黄瓜做配菜,我忙着剥蒜捣蒜,姐姐则压两桶井水准备着。
故乡的凉面,通常的配菜都是蒜泥黄瓜或者蒜泥豆角。父亲擀的面条又细又硬,煮好了直接捞到凉水桶里,浸泡一下,再捞到另一只桶里过凉一遍,然后拌上配菜,撒上盐,倒上醋,浇上麻油,每人盛一大碗,端到门口的树底下去吃。那一大碗面凉气嗖嗖气势磅礴,夹起一筷子,又硬又长扑楞楞地打鼻梁子,嚼到嘴里,筋道得直弹牙齿。面的韧香夹杂着蒜泥的香,黄瓜或者豆角的脆,凉冰冰直入胃肠,真叫一个“爽”啊。彼时,太阳白花花的,头顶柳树上的知了一声接一声地叫着,狗在旁边吐着通红的舌头直喘粗气,一头大汗的我们,一碗凉面下肚,顿觉周身清爽,再喝一碗早就烧好放凉的绿豆茶,抹抹嘴,拖张凉席,就找树凉影午睡去了。
凉面虽然好吃,但每年也仅限于伏天里吃三两次,更多的还是吃母亲的手擀面,面汤略稠的柔软的手擀面。长大后吃过林林总总的面,蒸面拌面炒面方便面,配菜更是花样繁多,海鲜的长鱼的鸡汤的羊汤的,却没有哪一种比母亲的葱花面更诱人。同样诱人的还有面条里夹杂的萝卜丝的味道,余味里有微微的苦和辛。每个人的味蕾都是有密码的,那密码就是童年的记忆,至今,冬日里,我还喜欢买一只红萝卜来下面条,惹得身边的朋友惊异不已,萝卜面,是她们味蕾上的空白。
父母现在都老了,两个人的面条仍然不肯凑合着吃挂面,仍要动手去擀,虽然擀面的身手没有当年那么利落了,但味道仍是当年的味道。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也在岁月的磨洗中渐渐达成和解,母亲总把第一碗略硬的面条盛给父亲,然后才是自己的。逢大哥带着孩子从远方来,母亲也会擀面给他们吃。一碗热乎乎的萝卜汤面,养大了一群儿女,又要滋养孙辈们的味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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