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场雨后,总会有几片枯叶落下,没想到,这回飘零的会是父亲,他撑过了漫长的炎炎苦夏,却在这个秋高气爽的黄昏走了,走得悄无声息。父亲虽然已是91岁高龄,但他的状况并不是很糟,虽然不能行走,但他依然能吃能喝,每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神态祥和,气色红润,头一天晚上,我去看他,他还像平常一样跟我说了些闲话,第二天中午他还吃了饭,不想傍晚竟溘然仙逝,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寿终正寝”,不过,我更喜欢“驾鹤西去”这个词,我坚信,父亲真的驾着仙鹤飞向了天堂。
人,到底活多久才叫长?父亲活了91岁,应该是长的了,可在亲情的河流中,还是觉得短,生命的记忆里,似乎也就几个画面。父亲就从意气风发的青年,步入沉稳睿智的中年,直至老态龙钟的晚年,父亲的衰老证明了时间的流逝,时间的流逝也印证了父亲的苍老,时间有时跑得很快,如白驹过隙,有时又走得很慢,如老牛拉车,在父亲身上我看到了时间的流动与生命的静止,几十年的岁月,叠加起来,也就是一副苍老得斑痕累累的容颜。
父亲是我们这个家族老一辈中最后一个离世的,是这棵老树上最后一片脱落的叶子。父亲是幸福的,没有遗憾的,他将生命活到了极致,活到了至高的境界,父亲是坦然又超脱的,他有一个好心态,从不谈生,也不谈死,他自然地接受生命的衰老,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没了父亲的家,空荡荡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只有柜子上的小闹钟,还在一分一秒地忠实地走着,桌上的念佛机循环往复地低唱着佛语,一盏长明灯,映照着父亲的遗像,那幽幽的火苗忽闪着橙色的光芒,在黯淡的黄昏如星光闪烁。已找不到父亲的身影,只感觉四周还弥漫着他的气息,看着父亲丢下的家具、摆设、器物,一如看到父亲大半生的生活,眼前浮现着一页页金子般的生活情节。低柜上堆放着父亲生前画的画,有几十卷,那是他退休后,上老年大学时创作的,都进行了装裱,有的还参加过展览,那时的父亲对书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父亲是个聪明人,学得虽迟,但学得快,学得好,深得老师赏识。在这堆画中,我看到了父亲晚年的艺术生命。进入耄耋之年,父亲不能画了,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看电视,算一算,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已看了近20年,父亲看得最多的是戏曲频道,最喜欢看的是京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保持着同一种姿势,看着电视上演绎不同的戏剧人生,《玉堂春》《四郎探母》《锁麟囊》,这些京剧,父亲不厌其烦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去看父亲,一进门,钻进耳朵的总是脆亮有力的京胡声,父亲深懂京剧,什么角儿,唱的什么腔,是西皮,还是二黄,是导板,还是散板,父亲不但一听即知,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在生命的最后里程,电视是父亲最好的伴侣,只要他醒着,电视就开着,直到生命结束,电视里还在播放着他喜欢看的《薛平贵与王宝钏》。
父亲走得突然,没丢下一句话,他可能自己也没料到已到了最后的时刻,但我记住了。春天的时候,父亲给我念的一副对联:“竹报桃花君子上山红颜女,月穿杨柳嫦娥还爱绿衣郎。”他说,这是他儿时背过的对子,我惊异于他的记忆力,竟能穿过那么长的岁月,一字一字地背出来。我记下了这副对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特别珍视父亲说的一些人和事,每当他有意无意跟我聊起那些往事时,我就偷偷地在手机上记下来,我庆幸自己多长了个心眼,如今竟真的成了珍贵的记载。
窗外,秋色正浓,一脉余晖带着融融的暖意,斜射进来,室内有光有影,呈现出无限的静美。“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情。”这是重阳节的阳光,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去看父亲,可惜今年只差一周,父亲没能撑过去。这些年,看父亲,惦记父亲,取悦父亲,早成为一种常态,一种习惯,如今看不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心空了,虚了,爬满了荒凉的触须。失去父亲,意味着失去了一种生活,这些天,我总喜欢独自静坐,看黄叶飞舞,看晚霞满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凭吊,不一定总是抓土刨地地痛哭,而是可以将另一个人藏在灵魂深处,去用心回味他独有的气味、笑容、声音,甚至是每次的咳嗽声,这种缭绕不绝的回味,将会伴随生命的记忆,直到永远。
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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