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次次目睹父母操持过年,还以为,以后我也要这么过年。没成想,到我持家的时候,再也不能照过去的模式过年了。
那时候(改革开放初期),过年的“乐章”是从腊月初奏响序曲的,所以,过年也是过腊月。“序曲”的前奏是准备饮食和穿戴,满足物质需求。每家每户,或多或少,都要腌制一些腊鱼、腊肉、咸鹅、咸鸭,条件好的人家还会灌制香肠。买来糯米和粳米,按比例搭配,蒸成阴米,晒干留用。蒸米出锅,一家人都要尝一尝,有糖蘸糖,无糖寡尝,算是吃了第一口年货。阴米多用来炆米糖,程序比较繁琐,一般用山芋加大麦芽熬成糖稀;将阴米炒成泡米,二者混合,或加入炒熟的花生、黄豆、芝麻之类的辅料,搅拌均匀后,倒入方形模框中,用滚筒滚压,去模框,拿刀切成方寸大小即可。也有寡芝麻、寡花生米做的片和条,或二者混合的芝麻花生糖。此外,一般人家有意留些阴米,用时汆熟,卧上鸡蛋,加糖,给坐月子的女人或身体虚弱的人当点心。除了炆糖,还要磨豆腐、磨米粉、割米面、做米酒。再用一部分豆腐做成豆腐乳和油豆腐,豆腐渣加米虾、加大蒜叶炒熟当小菜,其实是补钙佳肴。磨好的米粉,上水养起来,搓汤圆吃(后来兴用机器打年糕,或到圩区亲朋好友家蒸团子)。割出的米面,用来做送灶粑粑,有咸菜、豆腐干加肉馅的,也有红、白萝卜丝馅的。用酒糟糟鸡、鹅、鸭、鱼,想吃就蒸上一碗,连酒糟都吃得干干净净。炸油豆腐时,还要炸豇豆筋、山芋条、蚕豆花(泡软的蚕豆剪开一半下油锅炸酥,拌盐或糖)、肉圆子、米圆子、藕圆子、萝卜圆子和南瓜圆子。肉圆子放在香油里浸泡,那是最好的保存方法,能吃到初夏。还得炒花生(含连壳花生和腌制花生米)、炒瓜子、炒蚕豆、炒豌豆,做花生串,煮五香蛋,一应俱全。其中,父亲还要参与车鱼塘、杀年猪等集体活动。再穷的人家,都要给孩子们添置新衣新鞋新头饰。做鞋并不容易,母亲要一针一线衲成千层底,在报纸上糊鞋帮布并晒干,照鞋样剪成合适的鞋帮,上在千层底上,用楦子楦几天,新鞋才能上脚。我家姊妹多,母亲因做鞋,手上勒出了裂口,总是贴着医用胶布。后来有了成品的塑料底、牛筋底和泡沫底,妇女们才从衲千层底中解放出来。
除了物质需求,更不乏精神层面的东西。腊月初八,得吃腊八粥,自家若没煮,便向多煮的人家讨一碗回来一家人分食。十七、十八要“掸尘”,所谓七掸金、八掸银,错过了这两天,大扫除的“好处”便要打折扣。腊月二十三、二十四要送灶,祭拜灶王爷,希望他“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按照“君三、民四”的传统,君王家腊月二十三送灶,老百姓家只能腊月二十四送灶,不可僭越。到了除夕,白天要上坟;傍晚,贴完年画和手写对联,放完大小鞭炮,先要“请祖宗”,然后吃年饭,饭桌上还要多摆些杯、箸,敬奉先人。酒菜吃得再多,年饭一定要吃,而且要剩一小口,以示年年有余。吃完饭,长辈给晚辈压岁钱,叮嘱不能早睡,得守岁。另外,言行有禁忌,说话要吉利!
除夕之夜和春节便是“乐章”的高潮,元宵节方是尾声。
近乎文盲的父母硬是按传统老规矩,将年过得仪式感特别强。你能说他们没文化?他们那辈人可谓实实在在的民俗文化传承者!
通常,大人们忙过年的时候,孩子们在一旁观望,潜移默化中,悄然传承。我通过多年的瞟学、自学和求教,父母那一套过年习俗我样样都懂;来自江北的妻子也样样都会。可是,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成家立业时,不少习俗和规矩逐渐收缩甚至被忽略。比如自制年货、缝衣做鞋几乎少见,因为你想要的,农贸市场、路边摊贩或超市里都能买到,谁还自找麻烦亲自去做呢?即使你想体验一下都难,因为那些磨豆腐、炆米糖的工具和鞋样、麻线、楦子很难找全,只有个体专业户才应有尽有。
所以,到了我们这辈,过年就简单多了。偶尔腌制少量腊鱼、腊肉,去农贸市场现场灌制一点香肠而已。余者按需采购,确保除夕和三日春节够吃即可。腊八粥由妻子去周边寺庙盛回来;随便哪个双休日搞一次大扫除;送灶免了,象征性地吃一点亲戚家送来的送灶粑粑;早年乐于自写对联,后来单位发,朋友送,邮局和银行也可领,大冷天的何必劳烦买纸、裁剪只写一、两副对联。烧一桌美味的年夜饭才是重头戏;发发短信、微信算是拜年;室外烧纸钱替代上坟;打牌、看春晚等于守岁。
子女是九零后,业已成家立业。随着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生活节奏不断加快,他们这辈人过年就更便捷、更简单了。除了穿戴,啥也不用准备,甚至年夜饭都在饭店订制;他们百无禁忌,所有的繁文缛节一概省去。许多年轻人连春联都懒得贴,春晚都懒得看,他们可能去电影院看电影,去KTV唱卡拉OK,去开Party,去上网冲浪、玩游戏,甚至外出旅行……这是年轻人的娱乐、放松方式。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一如既往、老老实实坐在电视机前,享用所谓的一年一度春晚大餐。
外孙过年六岁,他对过年好像没什么期盼,和我们、和他爸妈小时候截然不同。我们是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学习雷锋好榜样》长大的,他爸妈是看着《西游记》《大头儿子小头爸爸》《哈利波特》度过童年的,而他是看着《天线宝宝》《小猪佩奇》《汪汪队》在成长。我在想,我们的子子孙孙长大后又将如何过年?或许到那时,中国人恐怕都不会过中国年了。他们会了解先人们是怎么过年的吗?或许会吧,但即使了解了,也不会那么过了,就像我们不会摇头晃脑背诵古诗文、噼里啪啦打算盘、用毛笔作文一样。
如今,过年唯一的意义似乎就在于家人团聚,“有钱无钱,回家过年”嘛。然而,现在已经出现一种明显的迹象,清明祭祖更适合家庭团聚。不少在外打工的人,过年不一定回来,但清明是一定要返乡的。
说到底,过年不过是一种传承已久的民俗文化,但它不等同于一般的民俗文化,它是中国人最基本的难以割舍的传统文化,一旦丢了,恐怕很难找回来。但愿我不是杞人忧天。
回到开始的提问,年到底应该怎么过?有人认为,怎么快活就怎么过!这个没有错,顺其自然,开心就好。但是,过一个没有蕴涵文化的素年还能算过年吗?那跟过一个普通的节假日有何区别?不少人抱怨,现在过年没有年味了。那么,究竟是谁舍去了年味?当然,过年不宜提倡复古,也不必程序化、复杂化,更不能千篇一律,只要过得有一点文化韵味、有一毫过年的样子就不错了。再退一步说,能做到身心健康,心情愉悦足矣!
黄在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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