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没有午睡的习惯,夏日的午后,常常一个人坐在村边的一块高地上,望向数里外的一座小山。
那日午后,依然一个人老地方坐着。风从枝叶间漏下来,阳光在树阴外的草地上徜徉。什么时候蚂蚁变得多了,溜达成了奔跑?闷热四起,风停了?抬眼,透过密密疏疏的叶,阳光何时遁去,换作大块的乌云四下打探?走出树阴,几粒大大的水珠猛然砸在背上,继而越来越多,尘埃里溅起泥泡泡。
下雨了?是的,雨来了,风过处,揉着一团泥腥,伴着热热的气息。慌忙撒开脚丫。跨进屋门,屋内好几处摆着接漏的器具。雨丝从瓦缝里探进来,朝屋里落,凉意四处游走,包裹着积淀的饥饿。
猫和狗在屋里开始安静,鹅与鸡在屋檐下或棚子里,或蹲或立着发呆,鸭子不管不顾一歪一歪地去了水塘。雨于它们或许就是一种闲适吧。
台阶与棚子上有雨的轻响,滴滴答答的,把人心往低处落,犹如从喧嚣的夜市突然跌进旷野,遇着无边的沉寂,也似一场嚎啕大哭,转为暗影里啜泣,避进角落间抽噎,隔一时,胸腔里挤出压抑的叹息,似乎在说,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娘的一声咳嗽从灶屋里传来。我轻手轻脚地过去。光影暗淡,娘空洞地望着苍黑的屋顶,她没有看我,只向我挥了挥手,不让我靠近。娘身上粘着一些草木屑子,她已顾不得失态。
“你要去做作业了。我没事。”我便退了回去,坐在窗前的写字桌前。写字桌据说是爷爷用的,父亲成家时,爷爷把它新漆了一遍,如今已显斑驳,桌面被衣袖磨得光滑透亮。窗外,雨没有停下的意思。有人举着旧伞,灰黄的颜色,略倾着身子。
来一个亲戚吧,陪娘说说话。我又希望自己如那武侠小说里的大侠,生着英武的身躯,一柄长剑,披荆斩棘。
黄昏,雨停了,现出斑斓的天空,一抹灿烂的晚霞横过天际,给人一种欣喜,给人一种希望。陆陆续续,人们走了出来。徐徐的风,有鸟儿从辽阔的天宇间飞过。
不能积水的沙土地上,由于雨水的冲刷,露出干净的软硬适中的泥面,小脚掌一步一步地印上去,兀自欣赏了几个来回。
细弱的水珠歇在草尖上,如同小草吐出的泡泡。更有豆大的水珠儿在荷叶的心窝窝里,亮晶晶地滚来滚去,一不留神,哧溜!掉了下去。
蝴蝶,黄的、白的、花的,轻盈而灵动,一向未曾听见它们的声音。花草丛里,它歇着,看似敛翅,实则微微翕动。
沟塘里的水向低处急速流淌,于落水处翻着白沫打着小小的漩涡,贴过去,多半能见着两三条戏水的小鲫鱼。它们勾起我肚中的欲望。
按照娘亲的吩咐,从菜园里摘了几个油光的茄子,十数根有的还带着虫洞的长豆,几只溅了泥水的红椒与青椒。此时,村庄里袅袅升起淡青色的炊烟。
正是青黄不接,米缸已见缸底,小麦粉需要精打细算以应付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难吃半饱,肚子对香米饭的渴望与日俱增。此时的炊烟正是四季中最温暖最可爱的一幕,正如久雨后那天边的晚霞,灿烂而温和,画着许多美好的憧憬。
娘做好了晚饭。我们几个饿鬼围拢着,淌着汗,筷子挑起碗里手擀面。清汤寡水,一碟咸菜。
屋内的某一处,在深夜的某一时刻停止了滴漏声。这个深夜,梦里,我再次把自己的个子往高处拔。
种瓜
六岁那年冬,锣鼓唢呐声中,父亲去了村外七八里处的小山包,一住就是永远。后来,我一直认为,我的记忆被激活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猛然间似乎就有了自我意识:周围有个世界有个家,有个人群有个我。那天,我听到了哭声,哭声由嚎啕转为嘶哑,母亲扭曲着脸,一地的雪在她经过时瑟瑟发抖。
初中毕业,弟就歇了书,去小煤窑里做些杂活,下矿给人照明。弟念书其实比我聪明。于是,我有了压力,我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上学”。我告诫自己一定要拼力拼命考上去,读完大学,有了工作(那时一直以为只有上了大学才会有好的工作,有好的工作就意味着有好的收入),再来接济弟兄,改变家境,就如同从深深的枯井中提木桶,把他们也提上来。这个念想,成了我不竭的动力,为此,我放下了所有的业余爱好,一门心思扑进书山题海。
高考前一年,三四月份,哥栽植的一亩马铃薯开始上市。庄稼人都抢着赶早市赶好价,未待薯块膨大就掘出了土。价倒是好价,只是产量低了许多,除去本钱,不算劳力,勉强保本微利。
不久,四季豆上市了。这家伙不娇贵,生长快,只要肥量足护理得当,回报的产量相当可观,可收获数茬。这一年倒是丰收喜人,可卖价一天一个样,从每百斤30元,三四天内就降至20元、15元。没几天,就烂了价,二块钱一大麻包。见鬼去吧,还不值得人弯腰直背去摘它呢。田里灌了水,铁牛把豆秆豆荚碾碎了,肥田。
母亲在他人的介绍下,走进市区帮工行,东家们都来此雇佣保姆。
田地不能抛荒,哥与嫂咬咬耳朵,又投资种植了两亩地的西瓜。哥说,明年能不能考中,就看你的了。原来,种马铃薯种四季豆种西瓜,哥嫂是有考虑的呀。
西瓜很争气很给面子,蓬蓬勃勃长势喜人。然而,当有些瓜长到足球那么大时,雨却跑来撒欢。六月上旬以来,雨恋上了这方土地,稀里哗啦不眠不休。雨发病了,成了“霉雨”,家什衣物全上了霉。
水位比着赛似的长高,有的地方已越过警戒线。满满当当一河的水,须小心翼翼。河堤吃紧告急,官兵日夜守护堤坝,村民出义工轮番值守。大水漫灌,好几个地方迫不得已破小圩保大圩。地势较低的村庄,水已淹至墙脚,开始向房顶侵犯。雨云仍然密织,从空中一直织进大地、织进人心。大河小河,水鬼如狼似虎,在防堤内往来冲撞,随时越堤,跳跃而出。
消息一个接一个,把人心紧了又紧。碾稻、兑菜油、买盐……人心惶惶,都在忙着防备和转移。人人咒天骂地,又不得不祈天祷地。但从我村所处的地带看来,还没有濒临危境的迹象,抗旱渠里的水尚未溢堤,只是,稻田瓜地已成了水槽。
终于,雨累了厌倦了,收了脾气。洪峰息了癫狂,心有不甘地在江河里擦着堤沿,一步三回头摇摆着走了。接着,开始了赤天大晴。泡了水的瓜藤刚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还未完全恢复元气,经烈日一阵激吻,一口气没提上来,便日渐蔫了下去,有气无力地伏在田垄上,叶子如同挨了秋霜,一片接一片一日赶一日地形销骨立。瓜形小而丑陋,停止了生长。打开瓜,瓜瓤空了心,中心处如干燥的棉絮,无法入口。
从堤上下来,叹息着拉了瓜藤,哥和我戴着草帽坐在田埂上,任日光把胳膊上的皮肤舔裂了口。
“哥……”许久,我动了动嘴。
“不要担心,学费会有的。”哥似乎猜到我想说什么,抢先开了口。
“嗯!我是说,明年,瓜,还种么?”
“你说呢?”哥望着我意味深长地笑,然后又望向天空。天空无一丝云片。
“不种了吧。这瓜太娇了,老天又无常。”
“种!”
“还种?”
孙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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