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弋江在桃花潭转个弯之后，流经泾县茂林，于溪口村汇同茂林境内流出的东溪，形成方圆百亩的交流湖面。随之继续一路蜿蜒而下。溪口村即因此得名，它守在茂林北向，特与青弋江金风玉露一相逢。

茂林镇辖包括溪口在内的15个村落，总面积233平方千米，镇区面积2.6平方千米。在黄山和太平湖之间，隶属于宣城泾县，是泾县西南重镇。世代有传“小小泾县城，大大茂林村”。茂林之大，在于它的钟灵毓秀山水之美、荟萃深厚的人文积淀。

一枝花

茂林处皖南深处，山环水绕，风景天然殊秀。西边是绵延连亘的西山，西山脚下古溪水流淌，东边毗邻的东溪河回环绕过魁山，沿着茂林镇的东侧从南向北与古溪汇合流入青弋江。茂林位于两条河之间，每到汛期无疑风雨飘摇，却安然度过千年。泾县文史专家朱东旭告诉我们，这得益于西山和东边沿河大堤护持。西山拒青弋江水头于村外，使正对茂林的青弋江水由此转东、再北折流。所以茂林有民谣：茂林一枝花，好在西山遮；不是西山遮，茂林水淌沙。

千年前，宋代移民至泾县西南，见山浮黛绿，水流缥碧，兼之林木葱茏，故名“茂林”。

穿过新街的人流，走进茂林老街旧宅，鱼鳞青瓦下，水迹斑驳的马头墙远近高低错落绵延。泾县特有的花砖墙俯拾皆是，掩映着花草树木鳞次栉比，这种花砖相较于青砖，价格昂贵，可见当年茂林人的豪奢。老宅阡陌交通是光滑的鹅卵石小径，拐弯抹角，却又曲径通幽。小径边是沟渠，由于茂林选址在两水之间，利用修堤、筑坝、挖渠、开塘和建埠凼，水与路可以一道通向每家每户。家家户户门前院内都有活水穿过，用水不必出户。“活水穿村”的规划布局给当地居民生产生活带来极大便利，也让茂林处处成景。昔日的建村理念享用多年后，如今沟渠废弃，干涸堵塞。荒烟蔓草不时从一处断井残垣中疯长出来，遮住视线。推开一扇扇大门，生生灭灭间，老宅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时间慢慢篡改了初衷。

茂林置县北宋，以商贾起家，诗书传后，曾留下七墩、八坦、九井、十三巷、三十六轩、七十二园、一百零八座大夫第、二十余座牌坊。据说七墩指村中七个最大的垃圾堆放场；八坦指八处露天公共活动场地；九井是九口公共生活、消防用井；十三巷是原有十三条街巷；三十二轩、七十二园、一百零八座大夫第则指当时官宦富庶人家云集。可见其市井繁华和规模宏大。现尚存明、清风格府第300余处。这些府第前庭后园，正屋两侧是边屋或抱屋，组成一个建筑群体。入户大门凡沿街巷和正对照壁的都位于凹进的八字形墙内，门前空出一块敞地，便于进出，这让出来的一块空地也给出了舒适的距离感。随便走进一家，门墙及前厅壁甚至内部院墙均以花砖饰面，花砖是茂林建筑一大特色，具有不粘灰、不反光的特点，其黑白相间的自然纹理形成抽象图案，如水墨画卷。大理石门框上方，嵌砌一块矩形石额，上书“芝田”“兰畹”等斗方大字，各种书体，散发出浓厚的书卷气息。

茂林的古建筑被赋予了多重文化价值，也是各种地方文化的载体。诗书传家催生科举文化，科举文化自然催生官宦文化，官宦文化丰富了以宗祠、族谱、族规、牌坊、楹联等为主要载体的宗族文化和以家风、家规、家训为主要载体的家教文化。而这些文化，却又以不同形式体现在茂林的建筑理念和形式上，得以流传下来。

从前的岁月落在这些斑驳与倾杞上，那是岁月的落款。

茂林三声

魁山从茂林镇的东南方向拔地而起，山顶一座三层六角形的飞雄塔，是清乾隆年间一位中举的学子为振兴当地文风而建。山高塔危，非常醒目，是全村的构图中心。

耕读传家、崇文重教的传统在茂林代代相承，形成了文脉赓续、书香绵长的氛围，自古流传“茂林三声”：松声、书声、婴儿哭声。松涛阵阵，环境优美；书声琅琅，文风昌盛；婴啼声声，人丁兴旺。一派欣欣之意。

虽然只占泾县一隅，历史上，茂林却产生了文武进士25人，文武举人130多人。明清两代，随着经商致富、出仕为官的茂林人不断增多，兴建土木，豪宅庭院越建越多；仕宦者众，从朝廷中央大员到地方官吏都有。一时之间，茂林声誉日隆，被称为“江南第一村”。这其中最突出的首推吴、潘两大望族，由这两大望族繁衍形成的茂林潘村和茂林西吴两大古村落均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

潘村位于茂林镇正南方，距镇2公里。潘氏一支，从浙江乌程起，辗转皖南，北宋初由潘日宝徙居茂林，开枝散叶成“茂林古溪潘村”。潘村至今尚存群伯第、体仁堂、三甲支祠、约园等古民居。清朝嘉道同咸，有河帅之称的江南河道总督潘锡恩故居亦在此，世称“河帅第”。

茂林又被称为茂林吴村，吴姓人聚族而居，其中一支宣城人吴伯玺在两宋之交为避战火逃至泾县，与潘姓缔结姻亲，繁衍一族，这就是“西吴吴氏”起源，族居地是现在茂林镇的西吴村。吴姓中仕宦高位者有清代吏部尚书吴芳培。镇内有“三吴纪念馆”，汇集了茂林吴氏的近代书法家吴玉如、画家吴作人、文学家吴组缃一生经历和创作成果。也是因为吴姓在茂林的举足轻重，至今保存完好的“吴氏大宗祠”建制规模宏阔，远胜其他宗祠。

江南一叶

茂林山水灵秀，是绿色的；茂林积淀深厚，弦歌铮鸣；茂林书香绵绵、茶香弥散……这是历史的茂林、地理的茂林，茂林也是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地方，茂林是红色的。

茂林的红色，是烈士的鲜血、飘扬的旗帜、纷飞的战火赋予这块土地永不褪色的热烈。80年前的春天，茂林的烽烟、铁血与牺牲震惊了整个世界。1941年1月7日，“皖南事变”在此

发生。新四军军长叶挺下山谈判被扣；副军长项英、副参谋长周子昆遇难于茂林赤坑山蜜蜂洞；政治部主任袁国平、人民音乐家任光在战斗中牺牲。千古奇冤，江南一叶。

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茂林“4117”广场是皖南事变主战场的标记物，由纪念广场、立体字样和背墙等组成，占地近4000平方米。大理石砌成从左向右逐渐增高的红色背墙，象征着一面红旗，墙体详细记载了皖南事件的经过。广场背景是巍峨的东流群山、庄严的魁山飞雄塔和烈士墓。

山河肃立，以无声的静默铭记。

魁山上建有烈士陵园，安葬了红军将领寻淮洲，还有国家一级保护文物、陈毅率部东进抗日途经茂林时为寻淮洲烈士撰写的墓志铭。陵园内安放了在“皖南事变”和解放战争中牺牲的烈士遗骨。

茂林之东的东流山，悬崖峭壁，山高林密，“皖南事变”中，新四军战士在这里浴血奋战了七天七夜，抗击国民党顽军。

茂林镇东南十余公里有赤坑山，蜜蜂洞就在赤坑山上。“皖南事变”中，新四军副军长项英、副参谋长周子昆隐蔽在蜜蜂洞，后被叛徒出卖杀害。

茂林之大，在这里，具有新的意义。

古镇新韵

茂林，1996年被建设部授予全国小城镇建设500家试点镇之一；1999年，被省政府确定为全省195家中心镇之一；2000年跻身全省63家重点镇行列；2006年荣获“安徽省环境优美乡镇”称号；2007年荣获“安徽省优秀旅游乡镇”称号；2012年荣获“国家级生态乡镇”称号；2014年荣获“全国重点镇”称号，同年成功入选首批安徽省红色旅游小(古)镇……

这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古镇，也是个新旧杂糅的地方。茂林的新，是任何一个被现代经济裹挟而行的小镇的新，水泥马路，路边是各种小店铺，招牌字很大，店铺门口乱放着商品，这里有农耕生活的痕迹，有没被清洁干净的泥迹；骑着电动车的人在马路上随意行驶、随手摁喇叭……茂林的旧自觉地闪到一边。马路边曲曲折折的鹅卵石小路，走下去，一幢幢花砖砌面的高宅大院连绵伸展，墙上挂着泾县文保单位的牌子。吴荫堂、尚有堂、树德务滋……这些房子的后面，一页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历史。吴庆元故居花砖砌得铺天盖地，三四十公分高的黟县青砌墙基，这些黟县青长过一两米。今天，花砖墙下堆着杂物，木雕腐朽，石雕残缺，吴庆元故居分割成好几块，住着没有关联的人。

散落在皖南深处的一抹抹繁华，无节制得令人震惊，却又低调得令人疑惑。

风雨剥蚀的残垣断壁，到处都会发生，仔细寻找，其中不乏许多完好无损，茂林也是如此。建于明崇祯年间的吴氏大祠堂，建于乾隆年间的尚友堂、赞治第，建于晚清的吴波旧居、随安居、崇馀堂等。还有很多半存的老建筑，依然具有可供观瞻的前景。

旅游，一直是古镇的经济抓手。对于古建筑的维护可以看出茂林发展旅游经济的共识，兼之溪口水光、“溪边一片月、十里长堤花”的东溪河畔十里长堤、黄山余脉齐云山等山水自然景观，相比于青弋江沿岸一些古镇旅游线路的单薄，茂林旅游资源目前优势尚存。尤其所辖15个村落，多有一些古建筑遗存，具备一定的开辟价值。对于茂林旅游经济的发展，茂林镇政府积极招商引资，推介茂林独特的旅游资源。2019年引进的唐里村“皖南大峡谷漂流项目”去年已经开始运营，年接待游客超过2万人次。这是一个较为乐观的开端。

但人们常说世事难测，“行走青弋江”的一路走来，这样的古镇看多了，对于同质化发展的古镇旅游也心存犹疑。茂林从明清走出来，被日新月异的时代震撼得摇摇欲坠，回首，那些渐渐黯淡的往昔与曾经的富庶或许无需缅怀无需恋恋，时光总会给予答案，也许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个。

部分图片由茂林镇政府提供

手记

朱东旭先生陪同我们采访，这些老宅旧居古建筑他很熟悉，每一年他都会来走一走，像访问老朋友。甘塘巷、运动巷、五十里……随便推开一家老宅，并无人阻挡，有人在吃午饭，笑着看我们东张西望，有人跟过来，解释地上各色卵石镶嵌的鹿回头为什么少了一块，石额上凿掉的是什么字。多是老人。年轻一点倒是来问我们房子的历史，门口牌子上的人名字是谁。

灰白的天际下，这些水渍浣漫、苔痕深重的老宅简洁地沉默着。走进去能发现很多故事，但是也明白，故事都在随着时间流走，已经流得差不多了。

行走青弋江，越走越有一种人事代谢的萧条感。继续的，只有生活。

在茂林，有一张照片让我印象深刻，谈到历史，谈到古建筑，就会看到这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茂林村口的14座牌坊。这是当年叶挺拍摄的，也是迄今唯一一张存世的最为完整的牌坊群照片。朱东旭先生介绍：这14座石牌坊，其中13座跨路而立，只有一座“贞节坊”在路旁边侧立。另外周边还建有各类牌坊6座，计20座。牌坊群是茂林历史上鼎盛时期的重要标志。但是六十多年前，当地建造弋江大桥需要石料，全给拆了。

茂林牌坊群成了茂林人心中的永久的痛。

记者

唐玉霞/文

梅韬/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