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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章渡

2022年01月01日 10阅读 来源:芜湖日报
站在章渡荒烟蔓草蚕食着的街衢,心,被钝钝地击了一下,怅怅的。“行走青弋江”一路走来,章渡,是我所见过的最为破败的一条老街。破败到我这个外乡人也觉得难堪,像是走亲戚,窥到了不能示人的穷愁和龃龉。

这是我第二次到章渡。20年前的慕名而来,慕的是矗立在青弋江畔的类似于凤凰古城的吊脚楼、当地人口中的“吊栋阁”。20年后,说起章渡,最大的一张牌还是吊栋阁。只是,如今章渡的吊栋阁已经陈旧衰朽黯淡,如今的章渡老街,也是断壁残垣瓦砾一地。高光时刻早就过去了,像狂欢后的一地狼藉,不知道如何收场,任由时间和风雨来买单。

如果这里没有皖南绝无仅有的吊栋阁,章渡老街的消失与否其实已经是司空见惯,近几十年来,因为历史发展、社会变迁、城乡结构变化,在中国大地上,古镇古街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失或者正在消失。但是因为吊栋阁,这份破败、接着破败而来的消失就让人免不了恋恋,有些不可再生的东西在自己的手里一点一点滑落,惋惜,又愧疚。

没有看见也就算了。因为看见了,多少有一份责任。

西来第一镇

据说,李白应汪伦之邀到桃花潭,诗酒游历之后作别,沿青弋江而下,章渡是他经过的第一个最热闹的集镇,故题下“西来第一镇”。

云岭镇章渡乡,位于泾县西南二十公里的青弋江上游北畔。东邻宣纸之乡丁家桥,南邻安吴,西邻中村,北是新四军军部旧址云岭。据清嘉庆年间《泾县志》记载:青弋江主干道在泾县境内,从上游到下游一共有15个渡口。漆林渡在安吴渡东,绕岸有漆林万树,因此得名。《泾县志》还有一句:“今名章家渡”。

《泾县志·词赋》收录了李白《早过漆林渡寄万巨》的诗:

西经大蓝山,南来漆林渡。

水色倒空青,林烟横积素。

漏流昔吞翕,沓浪竞奔注。

潭落天上星,龙开水中雾。

峣岩汪公栅,突兀陈焦墓。

岭峭纷上干,川明屡回顾。

因思万夫子,解渴同琼树。

何日睹清光,相欢咏佳句。

这首五言写山色空青,烟云缭绕,感叹古迹犹在尔,相聚不知年。诗歌虽然有过滤作用,仍然约略一窥青弋江在章渡一带的风景人文。至于漆林渡为何变成章家渡,当地流传,清嘉庆年间,安吴章村有女嫁到漆林渡对面人家。为了方便女儿回娘家,娘家专门设船渡水,此举同时也大大方便了两岸人员来往,久之,人们将漆林渡称作“章家渡”。即是今天的章渡。

乡野闲话,是与不是都不重要。

章渡经济以农业生产为主,手工业为辅,商业集中在章渡老街上。这是一条远近闻名的老街,它的远近闻名是时间概念,也是地理概念。老街兴于明清,北靠四顾山,沿青弋江逶迤近千米,曾经商贾云集,繁华一时。构成这条老街最大特色是临江一面当地人称之为“吊栋阁”的门面房。前后两进木楼,面街前半着地,后半悬空于青弋江上,每间以6-8根碗口粗木柱伸入江中支撑。柱子上架设木板,构造二层楼房。前店后宅,“开门上街,推窗见河”。近百间吊栋阁逶迤连绵,站在河滩遥望,林林支柱宛如密密麻麻的双腿,故称“江南千条腿”。老街繁华时期,入夜,阁楼的灯光烛影连点成线,熠熠灼灼,辉映江中,波光闪烁一片,所以也称“吊灯阁”。

据乡志记载,吊栋阁建于元末明初。起义军陈友谅屯兵于此,军师张宗道选定建筑,也有说是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定基,并预言在这里建筑,将是“永不倒镇”。1922年水漫老街,街心可以撑船,吊栋阁安然无恙。1954年大水漫街,淹到店铺柜台高,涨落十多次,仅有一栋吊栋阁的木柱因树木被洪水冲下绊倒。陪同我们的潘少平年逾耳顺,是土生土长的章渡人。他说这些都是父辈们茶余饭后闲说。他记得小时候逢到青弋江涨大水,漫到街上,远远望去,吊栋阁就像一排浮在水上的房子。后来水量减少,河水从千条腿下潺潺流过,在吊栋阁里推开窗子,感觉就像漂在水上。现在,水越来越小,江南千条腿一般都矗在岸上。

章渡老街呈丁字型。分上街头和下街头,宽4米左右,路中间由青条石一溜儿铺就,犹如中轴线,便于独轮车来往。两边由鹅卵石密密镶就。历经风雨剥蚀脚步杂沓,青条石和鹅卵石都光滑圆润。老街每隔一段有一个下河石阶,供上下码头,也是日常生活下河沿浣洗的通道,现在还存有六处。

章渡已有千年历史,唐时即设埠置州,辖三县。青弋江得天独厚的水利条件,促使章渡在元明时期一度成为皖南山区通向芜湖、南京、上海等地水上交通的重要埠头,也是当年泾县的第二大码头,人流聚集,商业发达,富裕一时。直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老街还保有80多家商铺,布店、油坊、酒楼、茶肆、糖坊等一应俱全。

繁华不可留

从下河台阶走到青弋江边,冬天的青弋江澄碧舒缓,荡然不存李白所见“漏流昔吞翕,沓浪竞奔注。潭落天上星,龙开水中雾”的壮观,只是一条安卧在古镇老街边的溪流。

岸边野草杂木疯长,已经全面侵占了河沿上千条腿的地盘。举目是歪斜的木窗、洞开的楼阁、裂开的木板,被千条腿撑着,摇摇欲坠。也许还会继续支撑一段时间,但是我们都知道,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会被一阵风一场雨收割。有人锐叫,石头垒砌的吊栋阁地基,一条长长的蛇蜕拖出来,头的方向朝着吊栋阁内。这些老房子很久很久没有人住了。

潘少平是个开朗的老人,语速很快。他说他几乎目睹了章渡由盛而衰的过程,只是没有想到会这样迅速、彻底。

水路交通功能是章渡老街繁华和凋敝的关键。1972年陈村水库大坝建成,章渡丧失了码头作用。接着青弋江上筑起茂林溪口大坝,水流入陈村灌区,章渡的青弋江水流进一步变小,加上渡船逐渐被桥梁取代。拆乡并镇后章渡从原来的乡政府所在地,变成了云岭镇下属的一个行政村;再加上322省道、泾县城至桃花潭的过境公路不再从章渡老街经过,没有过境人流,服务业更加凋敝,店铺老宅产权变更有些无人管理,加上维修支出越来越大,老街老房子日渐被废弃。

上个世纪末我第一次来章渡,已经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潦倒的气息。那时候老街两边的木楼大多住着人家,老街上来来往往着居民,挑着担,挽着竹篮子。午饭时间,辍条凳子坐在门口一边吃饭一边和走过的人招呼。半大孩子在老街上跑来跑去,摔倒了也没人管,自己一骨碌爬起来。一家吊栋阁热气袅袅,酱油酸酸咸咸的雾气钻出木楼四处飘散,这是在蒸煮著名的章渡蒲包干子。走进去,看到一个中年男子一个一个解着蒲包,说今天的两锅蒲包干子煮好了。蒲包干子是章渡最具特色的豆制品,用生长在青弋江边的香蒲草编织成筒状容器,装入豆腐,压制而成。这也是当年繁华生活留下的痕

迹,渡口人来客往,服务业发展得好,滋生了很多精细地方小吃。

老板说这是祖传手艺,从小就跟着父母做。夜半起床一直做到下午,做出来的蒲包干子除了供应本地人,更多是商家订货,沿青弋江的城镇都有贩子来收。这几年越做越少,大头倒是供应本地人。他歪歪头指向临江的窗口,说江面淤积,很快就行不了船了,章渡被甩掉了。

言犹在耳,章渡被甩掉了。

我们想找当年在吊栋阁上做蒲包干子的人,这可真是个难题。潘少平告诉我们,星罗棋布的小作坊式酱坊早就没有了,流通不出去,挣不到钱,也没有年轻人接手做。不过厂子还是有两家的,上街头就有个酱菜厂,蒲包干子、酱菜、豆腐乳都生产,老板姓周,已经申请了市级非遗。

潘少平是地方文史专家,对老街的每一户都了如指掌,虽然现在很多只剩下一地瓦砾或几堵山墙。他一间一间指给我们看,介绍这栋破房子原来是布店,这几堵断墙原来是肉铺,这块地基原来是茶馆。他现在住在章渡新街上,儿子早就在苏州安家立业,过几天他也要去苏州,待几个月再回来。苏州再好,也不如章渡住着踏实。

虽然故园之情无法割舍,老街两边房子还是越看越觉得沮丧。有些顶掀了,里面堆满垃圾,或者只剩一截断墙,植物盘踞在地基上,处处都是千疮百孔。极少数有人居住,也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木门开裂,窗户残缺,有的用铁丝固定,有的补一块木板,满目疮痍,不过有人住着,就有一股人气顶着不塌。像衣服补丁摞补丁,因为人穿着,还是一件衣服。更多的老宅已经废弃,所有私密的生活空间一览无余,肮脏不堪,犹如扔掉的衣服,而且是内衣,大喇喇地裸露着,令人陡生羞耻感。角落里地界的石碑、门楼上的木雕、雕花的窗棂,精细、齐整,足以说明曾经的繁华,曾经的仔细和郑重。

对比有多强烈,现实就有多不堪。

古怀殊落寞

老街中段有一栋完整的木楼,这是“得月轩”,旅游开发的成果之一。只是新的有点格格不入。潘少平介绍这是在原址上新建的,1939年2月,从黄山太平沿青弋江顺流而下的一叶竹筏停靠在章渡古埠,周恩来从竹筏上走下来,在得月轩会见了叶挺、项英,并骑马前往四公里外的新四军军部所在地云岭。距得月轩几步路,是周恩来下竹筏处,立碑为记。但是潘少平说,其实真正的下竹筏处还在前面一点,移到这里是为了靠近酒楼。景点紧凑一点。

就这么大手笔地将历史改写了。

1938年,新四军在章渡设立了中共泾县县委,章渡成为当时地方抗战的政治中心。同年新四军军部移驻云岭,总兵站迁至章渡的董大夫第,兵站内的军用物资依托青弋江流通。在当时,总兵站是非常重要的后勤保障部门。但是现在除了一块碑石,其他旧迹寥寥。仓库房子还在,住着人家,堆着杂物。既看不出当年的大夫第格局,也看不出是军用仓库。

与新四军总兵站旧址毗邻,是潘少平所说的酱菜厂。走到这一带,沿江没有吊栋阁,我们已经走出老街。青弋江流沙在此处形成一大片滩涂,视野中是江南冬日衰草平畴的空旷之美。远远的,一个农妇蹲在溪边浣洗,清脆的棒槌声传得很远。

居住密集起来,都是水泥建筑,墙边铺着竹匾晒萝卜和青菜。这是现在的章渡,普通的毫无特色的街道,却是一个能够感受到呼吸的地方。

酱菜厂的院子里陈列着一口口大酱缸,酸腐的气息钻进各个角落里,粘在所有的东西上。老板姓周,四十多岁,穿着雨靴匆匆跑来,扑面酱气。曾在皖南地区美名远扬的章渡酱菜,还坚守在青弋江边。

对于章渡人、甚至对于泾县人来说,吊栋阁代表着历史文明和优秀传统,决不能轻易让它失落,留下遗憾,基于此理念,面对章渡老街的颓败,当地政府做过多次努力。

潘少平介绍,老街在本世纪初曾招商引资,后因资金问题,搁置下来。2014年宣城申请国家级中国传统村落,章渡名列其中。2017年签订了旅游开发项目框架协议,启动章渡吊栋阁老街开发项目以及青弋江诗意古镇山水画廊骑游步道项目。我们现在看到的“得月轩”就是旅游开发的成果之一。

旅游业是很多古镇老街的经济增长点,但是真要发展起来很困难,前期投入太大,收效太慢,而且同质化严重,没有留住能力。泾县很多古镇老街体量小、特色不明显,也破败得厉害。虽然章渡的吊脚楼独特地体现了农耕文化在泾川的多样性、地域性和创造性,但是社会在发展,古镇老街的原始属性、以及附着的文化性已经被瓦解。变化势不可挡,保护上下交困,利用更是困难重重。

对于古镇今后的去向,我抱以悲观态度。若开发,这里也许是个不错的怀古景点,但是在失去实用价值、或者说将实用价值转型为旅游价值,这里还需要将其他配套旅游资源开发出来。而且,青弋江在章渡地域的萎缩已经无法改变,吊栋阁再也不能呈现出凤凰古城吊脚楼矗立水中的风姿,此吊脚楼已非彼吊脚楼,所谓的传统,所谓的历史,无论如何都已经张冠李戴。

但是若不加以修缮保护,任其破败下去,那么唯一的“江南千条腿”必将风雨飘摇,最终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对于章渡来说,或者说对于泾县、宣城,一个遗留着农耕社会痕迹的古镇老街消失了,一种生活彻底消失了,一种情怀消失了。

清歙县人洪亮吉在《雨霁自落星潭上蓝山》写章渡一带景色:“蓝山新霁后,飞瀑下如龙。引言一行鹭,扶人百尺松。古怀殊落寞,石屋暂从容。又复潇潇雨,前峰翠益浓。”洪亮吉的蓝山一如李白的蓝山,情怀却不是旧日情怀。

情怀迟早会消失的。因为有这种情怀的人,会老,会消失。

这是所有古镇的命运,不是被开发,就是被遗忘。开发,其实是篡改,这是另一种遗忘。

后记

走在章渡老街上,眼前都是断砖、残瓦、杂草、垃圾。章渡的旧日繁华可以想象,却也只在回忆和想象中。风景和人、事一样,会产生,也会消失。我们其实无能为力。

再见章渡。世上总有些东西,从某一天开始,跟我们说再见。它挥手的姿势,渐渐淹没在时间里。没有比废墟,更让我们深刻地感受到时间的无情和强悍;没有比废墟,更让我们感受到时间的珍贵;没有比废墟,更让我们能够意识到有些东西需要放下,不然会成为包袱,成为前行的阻力。

再美好的过去也是过去,人,要敢于说再见。

记者

唐玉霞/文

韬/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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