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高中读两年,都是冬季毕业。因为母亲是公社干部,公社党委开春耕生产会时顺带议了一下,我便进卫生院有了人生第一份职业。虽说这多少属开后门照顾,但领导们都承认我“有一点鬼聪明”,居然无师自通会给人瞧病。他们哪知我是有家承的,父亲喜欢自然科学,是个天文地理、医学和文学都沾一点的人,家里订了一份《大众医学》,我自小就能看得有滋有味。正好姨妈、姨父都是安庆医卫界的,外祖父年高多病,姨妈知道我有兴于医,就不断写信进行培训引导,给我寄书寄药,包括体温表、注射器、听诊器、药箱等,书是紫红封面《农村医生手册》,还有上海的《川沙县赤脚医生培训教材》和落款为北京市卫生局的《中医学新编》,都是比砖头还要厚的大书……这样,我就责无旁贷成了外祖父的保健医生,也能顺带给外人看病。
自学的东西毕竟拿不上台面,进了卫生院后,立即给我配了一位师傅“带一带”。
师傅姓伍,叫伍明贵,家就在卫生院后面村子里,每天早上和下午走着来上班。他那时大约60岁还不到,身子已很差,前突的黑尖下巴,说话明显中气不足。远远看到路上一个黑衣人缓慢地走来,若是三月春阳眩目,他会在无檐的折叠绒帽下斜插一张硬纸挡光。伍老医生各种疑难杂症都能经手,特别擅治青红伤,正骨术有一套,寒亭和泾县那边人都慕名赶来求诊,几乎每天都是被人巴望和伫候着。有伤了腰的给抬来,经他一番推拿摸捏,霍然而起,变作一精干人自己扛起担架回了。
跟着这样一位名医学技术,一上来起点就很高。但老人家身边已有一个大徒弟,叫伍斌,是他私带的本家侄孙,没有编制的。伍斌个头比我高,也比我早去一年,许多上手活已干得很熟练了,比如缠绷带、解绷带以及换药。没事时我俩就一起拿刀削刨杉树皮,削成一尺来长、五六公分宽的匀光一截,病人骨折小臂经处理后,全靠这东西绑扎兜吊在胸前,使用量较大。卫生院没有专职护士,消毒煮器械、打巴子上药及换药,还有吊水输液这类事都由我们学徒做。有时,医生也会亲自给病人打针。初中毕业的伍斌,背诵《汤头歌》《药性赋》非常吃力,理解更吃力。然“热类药性赋”里有一句“海狗肾疗劳瘵,更壮元阳”,却把握得非常准确,常拿来与我嘻哈说笑。他常将《杨家将》《封神榜》偷带去看,被发现了少不得要说两句。老人家常拿他最得意的另一个徒弟事例来训诫和激励我俩,那徒弟叫李晓庆,已是长乐安那里的成名医生了。
那种捂着肩头或托着腕臂赶来的脱臼病人好处理,老人家一上手就知轻重,亦不需多话。若是肩头脱臼,就牵起你小臂,叫你慢慢抬高,往左,再往右……然后轻轻地摇圈,摇着摇着,另一手搭上你肩头,一按一提,突然一声轻喝,听得咔嚓一响,就复位了。若是来了骨折病人,老人家听过自诉后,先是在患处一番缓慢细致摸索,确定了症状,会转头指导我们几句,让我们也上手摸摸。然后就指使伍斌在背后抱紧病人,他则双手抓紧断臂两头,一拉一送,随着患者几声压抑锐叫,好了。后面就是缠绷带,若是伤在肩头或锁骨部位,则须交叉缠,再开些活血化瘀消炎生筋的续断、桃仁、当归、丹皮、伸筋草、藏红花和那种很沉的矿物质乳香、没药之类配方中药,视情形还要额外配上接骨丸、跌打丸或七厘散、云南白药等等,交待回家以酒送服。
那时医疗条件落后,即使伍老医生也会走手。某患者熬着剧痛好不容易把骨头接上,气味浓烈的药汤也服了多帖,一两个月后复诊,却查出问题,接岔了!那得要把已长好的骨头打断重来,苦哈着脸的患者脸都吓白了。于是,仍由伍斌从背后抱紧,老人家托起长岔的断臂或断腿,按捏几下,猛一抻拽……拉开了,还要摸索着再重新接上。也有性子烈的人忍住不叫喊,却一嘴牙齿咬得嘎嘎响!当时南陵县医院才只有一台小X光机,也有见识不凡的人想到去让X光机先照一下,是好是坏心里有个谱。这并非出自对伍老医生不信任,只能说明此人见过世面,对外面高科技有所听闻。
公社卫生院都是全科医生,伍老医生也不例外,内外妇儿都要接诊,因为名气大,身边总是围满人。小儿伤风感冒咳嗽发烧较多,老人家若不想开中药方,或是体谅褐苦药汤难以灌下,处理也简单:症状不重,土霉素片或小儿四环素糖粉加一瓶止咳糖浆。孩子脸上蛔虫斑明显,再加一包驱虫灵嘱咐咳嗽好了就吃,把虫打光就没事了。若是发烧较重,就得打针,一支退烧药氨基比林加40万单位青霉素是每天用量。那时青霉素疗效极佳,根本没有耐药性一说,三天量就能解决问题。有时换成链霉素,零点五克一安瓿,做两次隔日注射。第一次打过,剩下半安瓿,瓶口用棉球塞上放注射室里,第二天打时,药液会变得很黏滞,针管抽不动。伍老先生识字不多,能学会使用西药,已是很不容易,至于像链霉素毒害听神经,会引起耳聋,可能已超越他的医学认知了。若是进了新药,他会让我小声把说明书念一下,一遍不行就两遍,或三四遍,直到默默记下。
谈正衡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