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春天太闹,夏天太热,秋天太忙,冬天虽冷,于我却很喜欢。喜欢冬的冷峻、硬朗、真实、简单。我想,这也许与我秉性气质、审美意趣相关,与我怕热多汗、讨厌蚊虫,厌过夏天有关吧。
又是冬天,天亮早起,院井里吊水,灶下煮粥。太阳出山了,捧一碗热粥,就一碟红椒腌姜,一碗水萝卜,蹲在檐下吸溜溜地喝,直喝得头上冒汗肚子发胀。然后拎出刀斧,磨刀石上不紧不忙地磨,时用拇指掸拭刀口,感觉锋利即止。然后上得山去,砍几棵歪树,斫几驮棍柴,一并扛下山来,多日积成数堆,与前来收购之人估算成交,达成一笔买卖。于是乎,打酒买肉的钱有了,儿女上学的车饭钱也有了。
除了上山,田地里已没多少活可干,起过的畈田松松散散地冻着晒着,顺着人的心思,锄过的油菜田里上了粪水,肥肥的叶片连了畦,长势让人宽慰,田拐地角的豌豆蚕豆,新出的幼苗嫩嫩绿绿的养眼哩。放眼望去,田冲里全无遮拦一派明净,所有景象尽收眼底,让人瞧着痛快淋漓,真想大喊几句,吼唱几声。
村庄宁静而和平。须发皆白的老者独坐檐下,拐杖靠墙,双手拢袖,眯着双眼,长久晒着太阳,形同人间寿仙。院内那棵老桂,此刻也正享受阳光抚摸,与老者相互守望。一头牯牛,打门前走过,被一汉子牵去塘边饮水,五六岁的小孙孙,手里捏根棍,煞有介事跟在牛屁股后面,吆喝,神形可爱天真。塘畔的女子,正在清洗一摞大白菜,准备切丝晒干,制成一坛可口的香菜。菜白人也白,只是一双素手在冷水里浸得久了,冻成红色。见到小男孩,女子灿然一笑,唇红齿白,面如春色。
真正闲下来的时候——下雪了,是吃兔肉、吃鱼锅的时候了。雪中觅食的野兔跑不动,带狗上山,半天下来,必有俘获,运气好,还能逮到獾。吃鱼就简单了,叫上祖宝、东平、老黄、龙三们,在我承包的家门口的水库里拖上一网,倒进院内的活水池里,吃的卖的都有了。略略作一下分工:龙三去买酒打豆腐,老黄剖鱼煮鱼,祖宝和东平清洗渔网整理网绳,我去菜园里,扒开积雪铲几棵包菜,拔几把老蒜,洗净,择好,作烫菜。炭火起着了,噼噼叭叭绽火星,锅里的鱼头熟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于是加上烫菜,就吃,就喝。外面冰天雪地,寒风凛冽,屋内却炭火正旺,气氛热烈。几个人说着酒话、说着农事,举杯干杯,笑声盈盈,情是真的,心是暖的。一顿酒,从中午喝到下午三四点——临近黄昏,几个人各拎着几条鱼,醺醺地往家走,积雪中的步伐不稳,哼出的小调离了谱。
冬天夜子长,人的精神却好。大把的时间用来睡觉,未免可惜。因为有夜读的习惯,便在卖柴禾的收入里抽出百多元钱,在大朱冲的李桶匠处订制了两个崭新的火桶,上好的杉木箍制,散发着特有的木质清香。一只留给儿女晚自习用,一只留给自己受用。临了夜晚,钻入厨房后面小间,远离了人群与喧啸,拥一盆火,独对孤灯,一杯热茶,一本好书,一张案桌。读聊斋读红楼,读唐诗宋词明清小品,读艾芜沈从文贾平凹们,读至开心处大笑,黯然处神伤、激奋处拍案、失意处叹息。只觉神思飞扬,灵性焕发,思接千古。其惬心快意难以言说,非书虫难以知会。
书读多了便想学着写些文章,冬日里作的文章少了水分多了筋骨。每每寄出一篇,就象播下一粒种子,祈盼来年春上能够发芽、生根、开花。偶尔也会收到读者或编辑来信,收到一份样报样刊,还有一份微薄的稿酬,心里就如注入一股暖流,那几天就觉得特别开心特别有意义。
在那个冬天里,我去六十华里外的邻县县城,走访了神交已久的两位先生,同两位交谈,我生发出力量与热情。我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竟有着与我年龄相当经历相仿而又远比我执着、投入的人,他们守望着心中的神圣,笔耕不辍,成就斐然,相比之下,惭愧之余,又感到庆幸,我认为在这个冬天里认识他们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如果一个人拥有了所谓的爱情,又有那么几个志趣相投相互支撑的友人,那么,再冷的冬天对他来说,都不会感到太冷。
我走在家乡的村路上,迎着风,内心宁静而安详。面对眼前的土地,我想说:冬天真美,生活真好。
以上这几段文字,写于十年前的今天,如今扒拉出来,偶尔读之,恍然如梦。岁月流转,二十年过去,人事皆非,老辈故去,孩儿成人成家。现如今,我远离故土,呆在南方这间十平方米的小屋内,窗外机器轰鸣,屋后车流如梭,为了生计,我已满目苍凉,心怀疲惫,失去了那份从容心境,已然写不出那类了无人间烟火的文字。时代浪潮汹涌澎湃,裹挟着人们不懈前行,难以停下奔跑的脚步,人啊行色匆匆,负重,打拼,企望,向前,很少能停下脚步,回眸风景的秀丽,花草的清新,回味瓜果的芬芳,人间的温情。
如今小雪时令已过,祈盼来一场大雪,但我知道,桂林的天空几无大雪,好在故乡有雪。若有可能,我还是想回到多年前的冬天,享受那份淡泊和清闲,美好与从容。
施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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