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入凌阴……”(《诗经·豳风·七月》)“冲冲”,凿冰的声音;“凌阴”,藏冰的地窖。十二月凿冰冲冲,正月搬进冰窖中。打冰冻,这一先民们早在《诗经》年代就有的富有画面感、仪式感的辛苦劳作,也曾是我的故乡腊月里别有风情的集体狂欢。
从前腊月冷,滴水成冰。大雪接连灌下来,屋檐下的冰溜子,宛若一柄柄寒光宝剑,荷花塘冰冻,驼子背上加包,越冻越厚。等厚到三四寸,猪油一样莹白,美玉一样通透,铁板一样坚硬。荻浦饭店对门、德胜桥头右边的公家水产站,照例会贴出毛笔正楷的红纸告示,某日某时,开窖收冰,故乡人就会轰轰烈烈到荷花塘打冰冻啦。
打冰冻,要赶早。腊梅雪里开,镇子一片白。冬天天亮迟,打冰冻那日,街坊四邻,起早烀山芋、泡锅巴、吃烫饭,男戴马虎帽、四块瓦帽子,女戴风雪帽、口罩子,拖板车,带上撬子、洋镐、抬箩、杠子,从老何家大弄子、方家小弄子、凤凰弄,四路八方,涌到塘边上。先来先得,人人自觉。街坊们用撬子、洋镐在冰面上草草划条线,或者不大不小一个圈,就人欢马叫干起来。
打冰冻,不容易。离岸远的,够不到,青山蔬菜队田埂边的,没有板车路,最难打。洋镐刨,大锤砸,撬子撬,先要把冰冻打成一块块的,越大越好,再一人搬,两人抬,或者拴上麻绳,后头推,前头拽,把冰冻移到驳岸上。冰冻棱角,一不小心会划破手。冰冻上岸,雪地里,一堆一堆,明晃晃的,错落参差,像大师们即兴创作的一座座现代派冰雕。
蔡家山半地下冰窖子,藏在老银杏树旁边的山洼子里头,低矮的圆顶,覆了厚厚的稻草。送冰冻,也热闹。板车拖,抬箩抬,沿着结冰的山后马路,一路上坡,再转弯沿山脚走小路,就像扬鞭催马运粮忙、正月里玩龙灯一样浩浩荡荡。排队等水产站的人过秤,欢欢喜喜领了钱,再把冰冻从窄小的窖口顺着两根长毛竹滑到窖底。窖底黑乎乎的,不知多深,有人把送来的冰冻码好,一层一层,盖上粗糠、稻草、芦席。要不然,天一暖和,冰冻全化了。
我和二姐,那时候年纪小,母亲怕我们掉到塘里冻生病,荷花塘就在我家屋后头,也不许我们下塘。打冰冻,又热闹,又好玩,一担(100市斤)还能换五分钱,过年买气球、买丝辫绳子,买哪样不好呀?趁母亲值夜班,我们就跟小弄子方木匠家大美子、巧林姐弟合伙。大人打的冰冻,一块老大的,我们打的小点,也不少呀。大人用板车拖,堆得尖尖的,我们没板车,就用抬箩抬,蚂蚁子能搬泰山呢。满满的一箩冰冻,我抬前杠,也不觉得重,简直就是毛轻的,挺胸抬头朝天望,边走边喊:“冰冻冰冻你上墙,我吃猪肉你吃墙。”姐姐抬后杠,先是不做声不作气,稳稳的,渐渐就喘粗气。回头一看,她脸挣得通红,头上直冒汗,原来悄悄给我“带杠子”了,我还不知道呢。
打冰冻的热闹,只持续一个清晨。太阳从黄家山露出胭脂红,荷花塘对面青山冲炊烟、竹林子看得一清二楚的时候,蔡家山冰窖子很快会装满,一年一度的打冰冻大戏也就戛然落幕了。
打冰冻,做什么?
“春潮迷雾出刀鱼。”“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故乡荻港,等过了旧历年,荷花塘岸柳招摇,蔡家山、凤凰山、板子矶的映山红燃起火烧云,刀鱼、鲥鱼、河豚就会成群结队,从东边大海你追我赶游到我们家门口的江里来,“压断街”的“长江三鲜”,故乡人怎么吃也吃不完,怎么送也送不尽呀。到那时,水产站就会到蔡家山开窖取冰,给娇滴滴的“长江三鲜”穿上晶莹剔透的定制婚纱,先把它们送到芜湖集结待命,再让它们坐上火车、大轮、飞机,远嫁到广州、香港等大都市,直至漂洋过海,当上异国他乡的美丽新娘……
好久不见,一条一尺多长的长江鲥鱼,悬挂在偌大的玻璃展柜里,身泛黄,眼无光,花容失色,形容枯槁。长江之尾,南通博物苑,这条曾经的“长江三鲜”中头牌花旦标本,让我顿生爱怜之心,怀旧之意。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入凌阴……”,什么时候,我还能重回故乡荷花塘,跟小伙伴、老街坊一道起早打冰冻,再一睹德远桥头鲥鱼、刀鱼、河豚群芳争艳的美丽风景呢?
江流浩荡,长江禁渔,休养生息,未来可期。
程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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