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夏天的傍晚,外婆在井台边给我洗澡,拿着沙粒一般的碱粉给我擦洗身上的泥灰,高大的泡桐树、蒲扇一般的叶子,早在中午就早早把太阳遮蔽,井台的傍晚总是透着沁脾的清凉。洗完澡,扑上痱子粉,外婆又会佝偻着腰,就着我的剩水,给自己擦两把。傍晚的小院里总是静静的,蚊子的声音有点凶,可是家里人都不在意。有时候,高大的泡桐树也会落下紫色的花,悄然无声。水井边的两棵矮小的石榴树上停满了焦黄的蜻蜓,那种蜻蜓傻得可爱,我可以轻而易举地逮了一只又一只。夜色渐浓,鸡鸭归笼,逮来的蜻蜓都喂了我的那只狸花猫儿。
有时候,天黑透时,舅舅才会从院门外闯进来。嘿嘿一笑,然后把胳膊下夹着的西瓜狠狠地砸进东院墙下的水井里,我们听着那沉闷的咕咚声,开怀大笑,惹得狗子猫儿一时惊慌失措。
舅舅回来,总是饿的。喝粥啃饼,风卷残云。只是记忆中,舅舅很少和外公对饮,大概是年轻人和老年人在喝酒上的境界不同吧。舅舅孝顺,每次回家,不但胳膊下夹了西瓜,也会从口袋里掏出油纸包,有时候是花生米,有时候是卤猪耳朵,或者几个皮蛋,放在小饭桌上,对外公说:“爸,你喝酒就点菜。”
老家的皮蛋有两种,一种叫变蛋,蛋清蛋黄都是青黑色的,带有一点自来臭,是用鸭蛋加工的;还有一种叫松花蛋,蛋清晶莹剔透,碱水形成的晶状花纹嵌在蛋清中,蛋黄如金,颤巍巍的,弹性十足,这种皮蛋是用鸡蛋加工,南方很少见。我的外公特别擅长做这种金黄色的松花蛋。外婆去世以后,外公每年开春都要做好几千个松花蛋,既消磨时光,也挣点零花钱。因为做得好,小县城的几个饭店伙计都早早地跑到我家院子里,拎着酒,赔着笑,说:“杨大爷,今年给我们店里多变一点皮蛋吧!”
外公是不会拒绝的,笑着应承。然后指挥着饭店的伙计把拉来的鸡蛋、黄泥、稻壳按他的规矩,一一码放在泡桐树下。我记得那几年,院子里的泡桐树下有六七个大水缸,都是变鸡蛋用的。风过处,水缸的竹罩子上也总是落满泡桐花。
元微之有诗:“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可惜,那时候我还是太年轻了,并不懂诗,更不懂那窸窸窣窣落下的泡桐花。做皮蛋的那些年,外公已经80多岁了,能有几分体力?!但是答应过的事情外公总是毫不马虎。每天晌午时分,外公拎着他惯用的小板凳,稳稳地放在泡桐树下,坐定,然后慢慢调制着碱水和橙红的泥浆。鸡蛋一个一个地涂上泥浆,再一个一个再滚上稻壳,晾在长条木板上。到了傍晚十分,外公再把那些半干的鸡蛋整齐的码进水缸,盖上竹斗笠。
做这些事的时候,外公总是不急不慢的。偌大的院子,一个老人,一排老树,谁顾得上那些泡桐花在身后落下?有时候,外公似乎也哼两句戏文,然后自顾自地念叨一些什么,只是谁也听不懂听不清。
到了傍晚,天黑透了。外公已经搬不动那个七松八垮的小饭桌,一个人坐在灯昏的堂屋,还是一盅酒,只是很少有新鲜的炒菜。孑然一身,孤灯影单,外婆的照片在墙上,慈眉善目,默默地看着外公。
外公的晚景是那样的寂寞。舅舅隔天过来一趟,有时候爷俩也会为住在哪拌两句嘴,可是外公终究不愿到舅舅的新房生活。有时候我不太理解,也从心底怪罪过舅舅,可是我后来明白了——外公是个极善良的人,即便是对自己的子孙,也不愿意过多打扰,更不愿终老之际“脏了”子孙的房宅。当然,外公太老了,老宅也太老了,老人和老宅是一辈子的相依相撑,更何况那斑驳的四壁,留满了外婆的身影。谁知道夜深人静时,外公会不会抬起昏花的老眼,对着墙上的照片“呼老伴,共秋光”,问一句:“黄花何处避重阳?”外公到底是有着几年私塾底子,诗词和幽默都不是他陌生的朋友。
只可惜,这些都是我往后的猜测。前几年回去给外公外婆扫墓。木也亭亭,草也萋萋,手抚墓土,我依旧不知何处感知外公和外婆的音讯。今宵,故乡的泡桐花也该随雨纷落了吧。
杨子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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