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日的夏天，台风“烟花”的尾巴在这一方轻扫了一下，我们头顶的太阳自己放了一天假。没有了烈日当空，峨溪河两岸，从早到晚都是人来人往。电线上有大鸟，平时也就一只两只，现在一下子有七八只，蔚为壮观。大鸟歇在几根平行的电线上，电线横穿过峨溪河，活像五线谱。我得回来拿手机，拍出来肯定好好看。

贴着地面低角度拍、平行拍、站到高处拍，真是一门不到一门黑。是背景破坏了画面，原因是不会虚化背景，主题不突出，拍出来的鸟好像贴在河对面楼房的窗户上一样，就是拍不出来那种临空的画面。一回头，身后有七八个路人也都在拍，互相看看图片，水平都差不多。有个小姐姐问我，这是什么鸟？我说，站桩。

是站桩呵，小姐姐满意地走了。真能胡扯，我很快发现说错了，虽然只是一字之差，想撵上去更正一下，不叫站桩，叫青桩。人家已经走远了。

其实这种鸟，我在心里是喊它百年孤独的，相册里收藏了好几张图片，也都拍得不好。它特别喜欢站在高处的电线上，头颈部两侧有对称的装饰，细细长长的羽毛在风里轻轻飘动，它长久地站立纹丝不动如老僧入定，站在那么样子的高度上，各家各户的窗户都能够尽收眼底，它一定听见一些声音，看见一些事情，它会不会也揣摩这大地上事？

汪曾祺的《受戒》里有一段洁净的世俗生活白描，青浮萍，紫浮萍，开着四瓣小白花的野菱角，一只青桩擦着芦苇扑噜噜飞远了。我读这一段的时候还没有把一只青桩和“站得像青桩样子”联系到一起。

它叫青桩估计也是取它的姿态。人生搞了六十多年就在刚才一刹那，突然搞明白一句话，“站得像青桩样子。”这是骂人的话，就是有点身子重，不利索。那时候干起活来，特别的是干集体的活，你得像动画片里一样的有一连串的动作，否则就是“跟青桩样子”。现在这句不客气的骂人的话，早已经没有生成的空间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只是还没有开始发威，走到步行桥上，水汽氤氲，忽有一口好风吹。峨溪河穿过小城，人喜欢水，鸟更喜欢水，各种季节各种鸟，我看见过蜂鸟扇动翅膀的速度，我怀疑它体内是不是安装了发动机？也看见过那“点翠”翠鸟，实际上点翠的翠，我觉得其实是孔雀蓝的颜色。这个时候你放慢脚步，看看天看看水相相呆，一团一团的白云，像游鱼像苍狗，也似各种搞怪动漫。更有一阵一阵的鸟儿，就在峨溪河上翻飞。可是今天我看见了我不愿看见的，那是一只个头不小的鸟，我认不出那是一只什么鸟，会不会是一只青桩？

它空悬着吊在那里，一只翅膀张开的，另一只翅膀不张，头好像在挣扎，我说我回去找根长竹竿来挑一下。太远了，你够不到，旁边一个老人说，早上七点多钟就袢上去了，有人打了电话，消防车都来了，搞不下来。

我默默地念一句：把一只受伤的知更鸟送往巢中，也不算白白度过一生。可是实在没有办法把它送回巢中了。这万物皆是勾勾连连的，还不是人类害了它，电线勾住了钓鱼线，钓鱼线连着钓鱼钩子，鱼钩子勾住了鸟。这鸟是在俯冲觅食还是在盘旋游戏？

我也被勾住一回。偶尔拽几把二胡，有一天连收工了，二胡上的弦毛头没有完全摁服帖，嘭嗵一声戳进了食指内侧靠近指甲缝边缘，赶紧拔出来呀，可是感觉像是有根倒刺，几个方向都试过了，拔不出来。要是去医院肯定很快就搞定，可是右手就要攥着二胡左手还得拖住，太丢人了，大冷的天，应激反应汗都出来了，最后又忍痛搞了几圈，终于拔出来了。我只是一根手指头，我现在看见鸟不知勾住哪里了，整个身体悬在半空。

一只被鱼钩子勾住的鸟，还惊动了消防车，尽管没有救援成功，也算是人间暖意了。可是我以我小肚鸡肠的想象力，杞人忧鸟，既然没有办法把它搞下来，那就要眼瞅它一天天风吹日晒，一天天慢慢化为虚无，这个过程是不堪看的。而步行桥又是人来人往看风景的好地方。

晚上我又去了步行桥，我关心那只鸟，鸟呢？已经不在那里了，什么高人把它搞下来了？钓鱼线也摘下来了。

不管它是一只什么鸟，这已经是好的了。

一禾